正文

沉默的父亲 (2)

文茜的百年驿站 作者:陈文茜


照片中徐父的嘴唇紧闭;事实上,他已沉默一生。唯独喜欢听一个爱说话的(老)女孩的广播,她的时代有歌、有笑、有泪。但老先生的时代,只有苍凉、悲壮。流泪不是他们的权利;笑,只有人生绝望时,仰天狂笑。狂笑上天,也责问上天,这是什么时代?为何对中国人开这么一个大玩笑?活过“二战”,再来另一场更残酷的中国人杀中国人的国共内战?

徐医师与他父亲的悲剧不是唯一。他们父子尚可冲突、尚可埋怨、尚可五十年后来得及表达敬意,王应文则连这个机会也没有。

王应文的父亲王生明,是一九五五年“一江山战役”的国民党军司令。当时抗美援朝已结束两年,美军决定协防台湾,转向支持蒋介石。一九四九年蒋介石虽已失去大多数中国大陆领土的统治权,但仍有一千五百公里海岸线上的岛屿,掌握于蒋介石军队手中,从浙江海口的大陈岛、一江山,南至海南岛、金门、马祖及台湾。一九五五年王生明接获命令,“死守一江山”,等同一纸军中死亡令。于是从大陈岛出发前,一行人特别被允许先回台湾探望妻小,并由蒋介石颁赠勋章。他们是台湾岛屿当年的“神风特攻队”4,打一场打不赢的战争,打一场绝望的战役。勋章挂胸前,别上去,换一条王生明司令的命。

出发前,全家拍了一张全家福照。那个时代台北的照相馆不多,泰半集中于衡阳路;照相馆老板多年后回忆,前来拍照的往往不是有钱人,而是穷困的军人。拍的全家福多半除了不识事的孩子以外,丈夫、太太均无笑意。有的脸上挂着生离死别的悲伤,有的只差没泪流满面。

王生明一家是衡阳路照片故事中的一张,全家福上妻子满脸悲凄,先生表情苍茫。只有儿子王应文,大大的眼睛瞪着镜头,就怕自己闪失了那一瞬间。

旺旺中时集团拍摄纪录片《最后的岛屿》,王应文回忆与父亲最后一别。父子二人走到基隆码头,轮船已停泊岸边,这里已是马路的尽头,也是父子关系的尽头。父亲舍不下就此分离,于是拉起不到十五岁儿子的手,一切近在咫尺,战火即将开打。父亲的心,不知如何告别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于是又回头走了几步,送儿子至路边公车站。顿时,天下起了大雨,在空旷的码头,没法避雨的时间,没法避雨的地点,雨哗啦哗啦淋湿了父子二人,父亲的眼泪这才止不住地流下,在雨水间,尽情地宣泄他的悲伤。

时光幽暗,万般不舍,无助的父亲此时只能掏出口袋中的手帕,试图想遮挡根本挡不住的大雨。这是生命走向微弱光芒的父亲,能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大雨滂沱,像一个挡不住的大时代,父亲必须走上他的职责,走上他的末路,走上他的悲剧,走上他的烈士人生。手帕那么小,却代表一个父亲无力却最感人的祝福。

王应文如今年已七十,还藏着当年的手帕,接受《最后的岛屿》纪录片访问时,告白了一段终身遗憾:“我真后悔,当时没有紧紧地拥抱父亲。”声声哽咽,眉间扭曲,呼唤一个叫不回的时代。

往事如烟,那是对我们。对历经战火劫难的一代,昨日其实一直近在咫尺。我认识多位与徐医师父亲有类似经历的老兵们,在以时光堆积而成的岁月里,他们多半选择沉默以对,以不语和那惊心动魄的痛心回忆,保持距离。只有月迷津渡,人一下恍神时,才意识到自己已永永远远逃离了那场难以言喻的生离死别。

当时的他们,多半仅是十五至二十岁,没真正长大的小娃儿们。

于是每个类似的家庭,都有一名沉默、不会表达情感,甚至表面上好似不会爱人,也不懂得爱的父亲。

他们永远只选择站在世间苍茫的对岸,不回忆,人生就是一条陌路。

一直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到有一天,他的孩子们终于明白时,奔向他,来得及给他一个最后的拥抱。

二○一一年九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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