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时光机(台北)(1)

留味行:重返祖母流亡之路 作者:瞿筱葳


大概十岁左右,我们家小区正前方还有一条小溪。那是基隆河上游的小支流,在还没截弯取直的年代,溪的两侧有树丛、有竹林,还有夏天喜欢有水的野姜花。一个秋天的午后我记得,奶奶与我祖孙俩晃悠晃悠到了小溪旁闲看。

“野姜花!”

祖孙俩都乐了。可这丛野姜花在与路面落差几公尺的小溪床对岸,得要下切溪床才能摘得到。

接下来这一段,孙女一直记得:七十多岁的奶奶跟小女孩说,你在这等着。她卷起裤管,窣窣地往溪床下钻,拨过杂草抓着旁边的树干,来到了水边,可能还涉过了浅浅溪水。再过一会儿,老太太又回到了孙女面前,手上已经有着一把清香的野姜花。

过了几年,蜿蜒的河道动了工程成了水泥控住的大水沟,野姜花自然没了,老人逐渐变老,女孩长大,不再去河边看花,大部分时候都并排坐着一起看电视。

我一直想说说这个花香的片段,却无从说起。这个没头没尾的记忆似真似幻,到底是哪一年?是小女孩要求摘花,还是奶奶自己兴起,都已经无从证实。而这是我能记得奶奶最“年轻”的样貌,再早的记不住了。

我想记住的大概都是这样的小事。

某个冬天傍晚回家偷吃电饭锅里新煮上的红烧肉却被抓包,夏天窝在开了冷气的奶奶房吃白木耳莲子汤,闻着床头柜奶奶用蘸了水的卫生纸包着玉兰花香,乖乖张着手臂当老人家的毛线架,让奶奶把旧毛衣的毛线拆了,一圈圈绕在手上。或是,学着用手帕折出鸡蛋、香蕉等各种玩意儿,都是在柔软的大床上玩着。

童年的色泽,是努力去追想就会闪逝的颜色。你无法指认,只能任由小事在脑中漂浮,难以捉摸。

等我学会了剪接,发现记忆是能够捉摸的,在剪接软件里,声音影像文字都可以重新铺排。如果巧妙,记忆会闪烁发光,与心中的频率共鸣贴近,人们的感情获得一点点释放。遗憾可以少一点点。

渐渐了解我的拍片工作是把时间空间打掉重来。拍摄的时候在撷取时光,我们进入别人的生活,录下片片段段;到了剪接,我们摆弄素材,穿梭在不被限制的时空之间,用剪接软件创造出新的心理状态。但从来也没想过,一位亲人的死亡也是一长串繁复的剪接过程,你决心把所有的记忆画面与声音灌进自己的脑中,搜集了家人们各自记得的片段,组织起来,重新剪出一个能够更理解逝去亲人生命的版本。

出发前夕,我还每天趴在电脑前奋力结案。试图把故事凝固,让它就此确定不再流动。但我心里明白自己即将要进入另一场大规模的剪接后制期,是关于奶奶的故事、家族的来历以及我对逝者的追寻。这场剪接的素材不是影带、档案,却是记忆、历史与味道。于是告诉自己,上路去吧,去找到更多故事放进脑中的剪接软件,期待自己有一天有能力表达出这份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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