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在云门流浪者计划面试的会议室里。
我走进去面对三位艺文界老师坐下来,一整天的面谈让他们显得有些疲累。他们见我进来了,开始低头看着薄薄三页的企划书。企划书有规定长度,把庞大的情感压缩在几百字里面,实在太难。
他们要我说,于是我说,要去考察奶奶的食谱故事,要去走一趟她七十年前的逃难路线,要搞清楚我们平常吃的家常菜到底是什么菜。在此之前我写过很多企划提案,下过很多煞有其事的标题,却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要把自己的情感下标题,报告给评审听。我喉咙有点发紧。我不敢拿起纸杯喝水,怕手抖。
并不是特别紧张,而是情感太直接而裸露。而且,谁会在意你家的故事,你家吃的菜,和一位默默无名老太太的逃难路线呢?每一家族回头望两代,都是半部近代史,你对死亡的大惊小怪、对逝者的记忆絮语又有什么特殊呢?我不是来用哀伤竞赛,只是确实感受到世代移转的齿轮声音,这哀伤非我独有,是我现在才听到那声音。
几位老师问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林怀民老师说了据说是跟大部分人都讲的话:“如果你去,你就放空,什么都不要想。”
我心想真荒谬。一个充满思念的人,如何什么都不想。
但我明白这个叮嘱虽然矛盾却是温柔的。虽说流浪,又要计划,这真是个需要用智慧琢磨的微妙意境,每个申请者都在计划与非计划之间陈述想出走的真实期盼。喘一口气,大家都想。没多久我接到了通知,获得一笔旅费,以及一个“你就放空”的锦囊,但我能够理解这曲折心意。这时代,能够放空是一种奢侈。单纯的流浪应该就是没有计划地游走吧,不单纯的我们只好试着学习在计划中放弃计划。
而我的计划是穿越时空。在真正穿越之前,必须简化一切所需。
出门旅行前一天晚上,我把所有表列的行李清单放满了客厅地板,地图摊在地上,预计要去的城市有些已经用红色的笔圈起来,其他的不打算仔细去想,先上路再说。说不上筹备,只准备好了第一个落脚处,其他的只能告诉自己见招拆招。
第二天的飞机是早上七点,四点得起床。这一次带我疏离时空的不是剪接软件,而是我的双脚、我的记忆和历史的想像。即将要前往的历史接缝处,是一九三九年,夏天的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