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红山脚下的一片浅浅的盆地,方圆大概二十多亩,距离赤峰城约有两里半。这里名叫沙地,因为一铲子下去全是黄沙。英金河就在不远处流淌而过,这里却连一点儿水都存不住,连草原上最耐活的胡杨都活不成,放眼一望,极度荒凉。所以没人在这里耕种或放牧,很久之前就是无主的荒地。
知州诚实地把实际情况告知教士。教士对此并不介意,当年圣彼得也是在一块磐石上立起的教堂。更何况这片沙地足够宽阔又安静,对于动物园来说最合适不过。
杜知州甚至还准备了一小笔钱,作为教士遭遇马匪的补偿。
看到这笔钱,教士想起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麻烦,如坐针毡。不过他没有当场表露出来,而是谢过知州,先行告辞。杜知州热情地说,过两天衙门会派专人向导,带教士去实地勘察一下,再办地契,七天之内就可以把所有手续走完。
柯罗威教士回到大车店时,萨仁乌云还没回来。他走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开始仔细地盘算这个棘手的麻烦。即使是当年的圣彼得,恐怕也会面临同样的窘境。
麻烦只有一个:钱。
教士在美国的身家很丰厚,不过他带来中国的钱几乎都用来买动物和准备车辆了,只剩下很少的一笔,和公理会的拨款以及会督的私人馈赠搁在一起,存放在老毕马车的一个箱子里。这些自然全都被马匪抢了个精光,此时教士身上只剩极有限的一点点银圆,连维持动物们的日常开销都不够。
好在赤峰州已经通了电报,他可以通知北京的公理会总部,让他们重新汇一笔款子过来。不过公理会本身的预算有限,尤其是会督曾经激烈反对运送动物,从他们那儿得到的援助不会太多。这些钱,再加上杜知州的补偿,教士很快得出一个结论:
短期内能凑出来的经费,只够修一个建筑。
要么是教堂,要么是动物园。二选一。
对于普通传教士来说,如何选择显而易见,但柯罗威教士却犹豫起来。建教堂是他的职责,可刚才进城时赤峰居民注视动物的好奇眼神,让他在茫茫草原上看到一条金黄色的道路。柯罗威教士想起《浮士德》里的一句话:“多么美好啊,请让我停留一下。”
“你究竟是为了建动物园而去赤峰传教,还是为了去赤峰传教才建动物园?”会督的质问又一次回响在教士的耳边。柯罗威教士没了头绪,他抓了抓头,把计算过的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然后起身前往马厩。
此时马厩里一片安静,那些可怜的动物在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艰苦跋涉之后,这才能够在一个安稳有遮蔽的地方休息。从虎贲到虎皮鹦鹉都沉沉睡去。淡淡的干草味弥漫在四周,狭窄的窗格有阳光照射进来,透着一丝温馨。
教士在畜栏里一一检查过去,打开笼门,把食物投到它们面前,说着它们听不懂的话。最终他停在了万福的身边。她非常疲惫,可依旧保持着站立。教士一走近,她立刻睁开了眼睛,温柔地发出一声低吟,挪动巨大的身躯朝教士靠近。
一阵风吹过窗格,吹进马厩。一人一象视线交错,那一晚的月色似乎就停留在万福的眼睛里,盈盈欲滴。教士感觉自己就像来自东方的三个贤者一样,被圣灵感召,来到这个马厩。他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选择。他俯下身子,摘下胸前的十字架亲吻了一下,然后把它挂在万福的另外一侧牙包上,和萨仁乌云的红丝线左右相配。在这个狭窄的马厩里,教士决定,先建一个动物园。
这是个惊世骇俗的选择。他默默地向上帝祷告,请求主原谅并做了解释:他觉得与其把教堂建在沙地上,不如建在人心里。柯罗威教士对上帝的笃信毋庸置疑,可这一刻,他朴素的好奇心却超越了信仰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