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书娟一下子坐起来。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铺位旁边。时间大约是清晨五点多,或者更早些。更早些,至多四点半。她不是被突然哑了的炮声惊醒的;万炮齐喑其实也像万炮齐鸣一样恐怖。她是被自己下体涌出的一股热流弄醒的。热流带着一股压力,终于冲出一个决口,书娟就是这时醒的。她的初潮来了。
她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感觉刚刚还滚热的液体已经冰冷冰冷。她的铺位左边,排开七张地铺,隔着一条过道,又是七张地铺。远近的楼宇房屋被烧着了,火光从阁楼小窗的黑色窗帘透进来,使阁楼里的空间起伏动荡。书娟借着光亮,看着同学们的睡态,听着她们又长又深的呼吸;她们的梦里仍是和平时代。
书娟披上棉袍,向阁楼的门摸去。这不是个与地平线垂直的门,从楼下看它不过是天花板上一个方形的盖子,供检修电路或屋顶堵漏的人偶然出入的。昨天书娟和同学们来到威尔逊教堂时,教堂的英格曼神甫告诉她们,尽量待在阁楼上,小解有铅桶,大解再下楼。
方形盖子与梯子相连,其中有个巧妙的机械关节,在盖子被拉开的同时,把梯子向下延伸。
昨天下午,英格曼神甫和阿多那多副神甫带着书娟和威尔逊女子学校的十六个女学生赶到江边,准备搭乘去浦口的轮渡。到了近傍晚时分,轮渡从浦口回来,却突然到达了一批重伤员。重伤员都伤在自己人枪弹下,因为他们在接到紧急撤退命令从前线撤到半途时,却遭遇到未接到撤退令的友军部队的阻击。友军部队便把撤退大军当逃兵,用机枪扫,用小钢炮轰,用坦克碾。撤退大军在撤离战壕前已遵守命令销毁了重型武器,此刻在坚守部队的枪口前,成了一堆肉靶子。等到双方解除了误会,撤退部队已经伤亡数百。坚守军或许出于内疚,疯了一样为吃了他们子弹的伤号在江边抢船。神甫和女学生们就这样失去了他们的轮渡。
当时英格曼神甫认为夜晚的江边太凶险,有枪的鸣枪,有刀的舞刀,他相信日本兵也不过如此了。于是,他和阿多那多副神甫带队,教堂雇员阿顾和陈乔治护驾,穿小巷把书娟和同学们又带回了教堂。他向女学生们保证,等天亮的时候一定会找到船,实在找不到,还剩一条后路,就是去安全区避难。据英格曼神甫判断,南京易守难攻,光靠完好的城墙和长江天险,谁想破城都要花个几天时间。
孟书娟在之后的几十年一次次地、惊悚地回想: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中国首都南京竟失陷得多快呀!当时已经历了一大段人生的英格曼神甫在自己的微观格局中误解了局势,使他和女学生们错过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过,它注定需要一场巨大的牺牲来更正。
十三岁的孟书娟顺着阁楼口端的木梯子“嘎吱嘎吱”地下来。她的脚落在《圣经》装订工场的地面上,感到黏湿刺骨的十二月包裹上来,除了远处偶然爆出的几声枪响,周围非常静,连她自己身体的行进,都跟黑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此刻她还不知道这静静得不妙,是一座城池放弃挣扎、渐渐屈就的静。
书娟走在湿冷的安静中,她的脚都认识从工场这头到那头的路。一共二十二张案子,供学生们装订《圣经》和《讲经手册》所用。现在跟书娟留在教堂的女同学大多数都是孤儿,只有两个像书娟这样,父母因故耽搁在国外和外地。书娟认为这些父母是有意耽搁的,存心不回到连自己政府和军队都不想要了的首都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