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墨赶紧遮盖弥补,对法比说:“副神甫大人,如果不是你们仁慈,收留了我们,我们可能已经横遭劫难。”她一面说着,那双黑而大的眼睛再次盯住法比,让他落进她眼里,往深处沉。“战乱时期,能赏姐妹们一口薄粥,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也替我们谢谢小姑娘们。”
有那么一会儿,法比忘了这女人的身份,觉得自己身处某个公园,或玄武湖畔,或中山路法国梧桐林阴中,偶遇一位女子,不用打听,一看她就是出自一个好背景。虽然她的端庄有点儿过头,雅静和温柔是真的,话语很上得台面,尽管腔调有些拿捏。
法比原想把事情三句并作两句地讲完,但他发现自己竟带着玉墨向教堂后面走去。玉墨是个有眼色的人,见女伴们疑疑惑惑地跟着,就停下来,叫她们乖一点儿,赶紧回地下室去。法比刚才说的是“请你跟我来”,并没有说“请你们跟我来”。
教堂主楼后面有个长方形水池,蓄的水是供受洗用的。池子用白色云石雕成,池底沉着一层山核桃落叶,已经沤成锈红色。上海失陷后,人们操心肉体生命多于精神生命,三个月中居然没有一人受洗。法比指着半池微带茶色的水说:“我就是想让你来看看这个。从你们来了之后,水浅下去一大截。能不能请你告诉她们,剩下的水再也不能偷去洗衣服、洗脸。”
法比在心里戳穿自己:你用不着把她单独叫到这里来警示她。你不就想单独跟她多待一会儿,让她再那样盯你一眼,让你再在她的黑眼睛里沉没一次?这眼睛让法比感到比战争还要可怕的危险。但愿墙外战争的危险截止在明天或后天,那么这内向的、更具有毁灭性的危险也就来不及发生。
“好的,我一定转达副神甫大人的话。”玉墨微微一笑。
她笑得法比吓死了,他自己没搞清的念头她都搞清了,并以这笑安慰他:没关系,男人嘛,这只能说明你是血肉之躯。
“假如三天之内,自来水厂还不开工,我们就要给旱死了。旱得跟这片枯草似的。”法比用脚踩踩枯得发了白的冬天草地。他发现自己的话有点儿酸,但没办法,他也没想那么说话。
玉墨说:“这里原先有一口井,是吧?”
法比说:“那年的雪下得太大,英格曼神甫的小马驹踏空了,前蹄掉进去,别断了。神甫就让阿顾把井填了。”
玉墨说:“还能再挖开吗?”
法比说:“不知道。那费的事就大了。把这半池子水喝干,自来水还能不来?”他心里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再也不准另起一行。
玉墨连他心里这句自我警告都听到了,微笑着,一个浅浅鞠躬,同时说:“不耽误你了。”
“要是情况坏下去,还不来水,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法比看见自己莫名其妙地另起一行留住了玉墨。他希望玉墨把它当成他情不自禁冒出的自语,只管她告辞,但她还是接住了这句话,于是又扯出一个回合的对白。
“不会的。真那样的话就出去担水,我们逃过来的时候,看见一口水塘,就在北边一点儿。”她说。
“我怎么不记得有水塘?”他想,这是最后的、最后一句话,无论她接什么话,他也不应答了。
“我是记得的。”她又那样痴情地一笑。男人都想在她身边多赖一会儿,何况这么个孤独的男人。她第一眼就看出法比有多么孤独。谁都不认他,对生他的种族和养他的种族来说,他都是异己。
法比点点头,看着她。话是不再扯下去了,可是目光还在扯。这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玉墨转身走去。法比也发现她的背影好看,她浑身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