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范湖湖的奇幻夏天 第三节(3)

范湖湖的奇幻夏天 作者:陆源


想当初,遍布城市大街小巷的老鼠,傍晚在人们头顶飞舞的恶毒蚊蝇,以及千变万化的亚热带气候,确曾见证了范湖湖刻苦求学的感人历程。图书馆是他每个礼拜三下午的梦幻场所,更是他想入非非的初恋圣堂,洒遍了少年人充沛的多余精力。范湖湖喜欢爬到人民公园山顶的古炮台上,在那里沉思默想。大雨降临之前,此处有某种令我们胆寒的东西,极开阔的景致尽收眼底,暗绿的天空向东南倾斜,远端一派云遮雾障。许多人说,范湖湖已化身为古炮台附近一道阴魂不散的风景。后来,不知是哪个无聊记者将其事迹写成新闻报道,刊载于本省晚报上供民众消遣。“古炮台上的范湖湖,”该记者以万丈豪情的煽动性笔法写道,“你成长吧,成长吧!将你身前的命运的大肥佬统统扳倒!”范老六的儿子因此名声大噪,果然扳倒了命运的大肥佬,夺得一项常人不敢奢望的殊荣:跟前往学校视察的市长合影留念。老范家的众邻居对此事一直津津乐道,纵使该市长日后因贪污受贿和权色交易而轰然垮台,党羽树倒猢狲散,鬼画符的题字从全城各处飞速撤下,滚进垃圾堆,他青天大老爷的光环消失于街头巷尾,这一切也没能让人们彻底闭嘴。

“老范的儿子将来肯定有出息,”大伙时常议论,“谁说我们中山路只产小混混?”

范湖湖在全省顶尖的高中念书。他班主任是个权倾教育界的老学阀,年逾六旬而仍不退休,许多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均出自他门下。但此公不仅没治好范湖湖的幼稚病,反而使他更加不可救药。范湖湖毕业之后才发觉,老教师招收的男生尽是寒门子弟,而他们的女同学皆来自权贵之家。可惜那帮穷小子根本参不透恩师的苦心孤诣,未能把赤裸裸的青春肉欲安然过渡到让他们平步青云的神圣婚姻,要知道那些娇生惯养的姑娘曾以惊人的毅力爱着他们。不过,无论是当时还是多年以后,范湖湖终究也没意识到,老师虽饱受冠心病的煎熬,却以君主治国的铁腕管理着班级,他本人则是微型王朝的一名逍遥贵族,这个特殊的身份既源于他优异的学习成绩,也得益于皇帝的宠爱。然而,老头子不容辩驳的教导和少年人叛逆期的消极应付,终于导致了师生之间的隔阂,以及他对世俗权柄的鄙夷轻视:开锁匠的独生子认为它技术含量太低,因而毫无吸引力可言。范湖湖阴沉的世界观正是那段日子造就的。包括他本人在内,极少数狂妄之徒形成了违背社会现实的理想观念。他们朝夕琢磨,彼此影响,总以挣脱平庸教育的网罗而自鸣得意,却为将来的人生挫折埋下伏笔。

读大学期间,跟许多兴冲冲的年轻人一样,范湖湖早先也热衷于谈论自由、民主、宪政之类的空洞话题,但一段肤浅的失败恋情令他觉悟到,从根本上说,他是以美学旨趣而非政治倾向来辨认同类的。范湖湖把自己想象成克伦威尔式的人物,讨厌形形色色的野心家,不管他们是凭家世还是自己的能力往上爬。大学岁月所留下的蚀痕,仅仅是年轻人对电影和外国小说的持久爱好。短短几年时间,他怀质抱真的狂傲迅速收敛了。在其充满矛盾的隐秘内心,他不再妄图追比司马迁和修昔底德,只相信假如努力,没准儿还能赶上爱德华·吉本。后来,随着学识渐丰,他那盲目的激情流入平缓的河道,虚荣心的泡沫日消月减。当他感觉自己可能有交流障碍症,时或伴以爆发式的癫狂,范湖湖终于承认,他并不是一块做学术的料,过去他把这个行当想得太简单了,以为仅需读书治史,不必考虑其余乱七八糟狗屁倒灶之事。如今他已跟所有人疏远。亲朋旧故都觉得他冷漠自私,又认为他个性软弱。范湖湖确实比世间大多数人更软弱,常常举棋不定,尽管有时候他一根筋的顽固又令我等望尘莫及。范湖湖是个讨厌的悲观主义者,但拮据的求学岁月、北方的寒冷天气和日以继夜的辛勤钻研已彻底重塑其外表,甚至他柔软多汁的灵魂,使之变得猪皮般耐磨而坚韧。范湖湖不需要锦衣玉食,每天服两颗维生素。晚饭后,他通常先上床打个盹,练习一下陈寅恪大师所倡导的神游冥想,随即砥志研思,开始夜间的艰苦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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