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历史中刘老信不是主要人物。我只知道他是早年间闻名枫杨树乡村的浪荡子,他到陌生的都市,妄想踩出土地以外的发财之路,结果一事无成只染上满身的梅毒大疮。归乡时刘老信一贫如洗,搭乘的是一只贩盐船。据说左岸的所有土地在十年内像鸽子回窠般地汇入刘老侠的手心,最后刘老侠花十块大洋买下了他弟弟的坟地,那是一块向阳的坡地,刘老侠手持单锨将它夷平,于是所有的地都在河两岸连成一片了。刘家弟兄间的土地买卖让后人瞠目结舌,后人无法判断功过是非,你要注意的是人间沧桑的歧异之处。刘家兄弟最后一笔买卖是在城里妓院办完的。贩盐船路过枫杨树给刘老侠捎话,“刘老信快烂光了,刘老信还有一亩坟茔地可以典卖。”刘老侠赶到城里妓院的时候他弟弟浑身腐烂,躺在一堆垃圾旁。弟弟说,“把我的坟地给你,送我回家吧。”哥哥接过地契说,“画个押我们就走。”刘老侠把弟弟溃烂的手指抓过来摁到地契上,没用红泥用的是脓血。刘老侠背着他弟弟找到那只贩盐船后把他扔上船,一切就结束了,刘家的血系脉络由两支并拢成一支,枫杨树人这样说。他们还说刘老信其实是毁在自己的鸡巴上了,那是刘家人的通病,但是什么东西也毁不了刘老侠,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檐上的一片瓦、地里的一棵草都卖给刘老侠。
白痴演义记得木栩子山上的叔叔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年刘老信死于火堆中,上下竟无人知晓。火在木栩子山上燃烧的时候只有演义是目击者。演义满脸黑烟拖着一个麻袋从仓房那里出来,演义把麻袋放在台阶上对着麻袋呜呜大哭。佃户和女佣们头一次听见演义哭。他们把麻袋上的绳结打开,看见刘老信已经被火烧得焦糊了,僵硬的身体发出木材的清香。他的嘴被半只馍塞住,面目很古怪。演义一边哭一边说,“他饿,我给他吃半只馍,他怎么不咽进去呢?”他们跑到后院看见木栩子山已经燃烧掉了一半,谁也不知道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没有人看见火就烧起来了。家谱记载,刘老信死于1933年十月初五。木匠们钉好了一口薄皮棺材,四个长工把刘老信抬到右岸大坟场埋葬。听见风吹动白幡,听见丧号戛然而止,死者入土了。那是一种简陋的丧葬,也是发生在刘家大宅的旷世奇事。所有枫杨树人都知道刘老信纵火未成反被烧死的故事。祖父对孙子说起刘老信的奇死时最后总是说:“别去惹刘老侠。你要放火自己先把自己烧了。”诞生于故事开首的婴儿一旦长大将成为核心人物,这在家族史中是不言而喻的。许多年以后沉草身穿黑呢制服手提一口麂皮箱子从县立中学的台阶上向我们走来。阳光呈丝网状在他英俊白皙的脸上跳跃,那是40年前的春天,刘沉草风华正茂告别他的学生生涯,心中却忧郁如铁。他走过一片绿草坪,穿过两个打网球的女学生中间,看见一辆旧式马车停在草坪尽头。家里来人了。沉草的脚步滞重起来,他的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掏着,掏出一只网球。网球是灰色的,它在草地上滚动着,很快在草丛中消失不见了。有一种挥手自兹去的苍茫感情压在沉草瘦削的双肩上,他缩起肩膀朝那辆马车走。他觉得什么东西在这个下午遁走了,就像那只灰色的网球。沉草一步三回头。他听见爹在喊,“沉草你看什么?回家啦。”沉草说,“那只球不见了。”爹来接他回家。赶车人是长工陈茂。沉草看见马车上残存着许多干草条子,他知道爹进城时一定捎卖了一车干草。沉草坐在干草上抱住膝盖,他听见爹喊,“陈茂,上路了。”县中的红房子咯咚咯咚地往后退。后来沉草回忆起那天的归途充满了命运的暗示。马车赶上了一条岔路,归家的路途变得多么漫长,爹让他饱览了500亩田地繁忙的春耕景色。一路上猩红的罂粟花盛开着,黑衣佃户们和稻草人一起朝马车呆望。沉草心烦意乱,听见胶木轮子辘辘地滚过黄土大道。长工陈茂的大草帽把椭圆形阴影投射在车板上。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贴着胶木轮子发出神秘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