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医世家的独女,居然将算盘玩得异常熟悉。人们的记忆里,这神秘的珠子只有老管家和福跟六根这样精明的男人才玩得转,哪见过女人也玩这东西。所以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猴一样盯住灯芯。这个半夜里抬来的女人带给他们的新鲜已经够多了,包括她敢当着沟里人的面看牲口配种,敢在未开怀前走出院子,敢跟下河院的屠夫开晕玩笑,敢半夜摸到公公窗下偷听公公跟管家谈话等等,无一不丰富着沟里人对神秘的百年老院的想象。现在她又拿了算盘,笑吟吟跟管家六根边说笑边拨拉。人们望见她对管家六根的笑是很有意味的,眉眼儿一飞,小嘴儿一拧,就能把管家六根这样的人也弄糊涂。管家六根手里的算盘珠珠不动了,只是傻傻地盯了她望,脸上会因女人出奇不意的笑拧出些尴尬或羞臊。人们起先以为管家六根跟二十二岁的少奶奶有些扯不清。这样的事在深宅大院里不是不可能,况且就有现成的传闻拿来参照,便一边打辗着菜子,一边使了劲地放开想象,尽可能地将这个后山女人想得风骚些,想成狐狸精,这样才能把她跟一向正统得见了沟里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肯正眼望一眼的管家六根想在一起。想象往往会以对管家六根的抱憾告终,人们终于相信,管家六根也不是甚么圣人,最终还不是踏了老管家和福的老路?
但是,这样的结论未免下得太过轻率,几天以后,人们便发现事情远没那么简单,更没那么好懂。管家六根渐渐在女人的说笑里萎缩下去,胆怯下去,人们就觉不是那么回事。倒觉得管家六根让女人抓住了什么,不得不垂下他高傲惯了的头,就连见了一般的佃户,管家六根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不仅小而且谨慎。这便让人们放弃了将他们扯在一起的欲望,反倒期待着百年老院的管家和少奶奶之间发生些什么更让人激动的事。
7
比之管家六根,少奶奶灯芯却大方得很。她会不时地在某个场上停下,跟赶着毛驴转的沟里人聊上一阵。有时也会冷不丁抱起场上玩耍的孩子,亲热地咬上一口。那一口立刻就让她跟沟里女人近了,要知道下河院的少奶奶亲穷人的孩子,这可是自古闻所未闻的事,纵是沟里年岁最长的朱二奶奶,也未经见过。也难怪,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里的猪都跟穷人家的不一般,甭说少奶奶!平日里隔着朱漆大门远远望一眼都算不错了,哪敢奢望她走出来跟你说话,还给你脏兮兮淌着鼻涕的碎娃一块糖吃?
这一天,人们就见少奶奶灯芯正坐在沟沿旁给年迈的朱二奶奶梳头。哟嘿嘿,这更是个新鲜事儿。朱二奶奶都快要八十了,若不是那口牙齿好,还能咬动东西,怕是早入了黄土。不过朱二奶奶的懒惰和脏却是远近出了名的,拿她家媳妇的话说,一年不洗一回脸,不换洗一回身子底下的裤子。身上捂的虱子都有羊羔子大!那头发,早就朽成一块毡了,甭说梳,怕是看一眼都恶心得几天吃不下饭。下河院的少奶奶却不嫌弃,人们望见,她从正午时分梳到了现在,先是拿个盆子舀了清水,一边边帮二奶奶洗,还拿来下河院最珍贵的洋胰子,听说一块值一匹骡子钱,还是东家庄地年轻时到凉州城买的。在洋胰子滑润润的香味里,人们的心也跟着润滑起来,她们一边操心着闻洋胰子的香味,一边担忧着少奶奶灯芯甭叫二奶奶身上的沤臭味给熏倒了。结果没多久,人们便望见她拿了一把颇为稀罕的牛角梳子,唰,唰,唰给二奶奶梳起头来。至此,人们算是相信,来自后山的老姑娘灯芯是不怕脏的,更不怕难闻!她的耐心比二奶奶的媳妇儿都要强。一脸老笑的朱二奶奶咧开还有几颗牙齿的嘴,不停地跟下河院的少奶奶说东道西。这个老掉牙的,哪有那么多死话,你倒是快把少奶奶放开呀,人们还正待望哩。
可是,人们却从少奶奶用心的姿势里看到一种东西,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梳头,更不像管家六根说的她是闲着坐不住,放着少奶奶不当,偏要跑出来瞎显摆。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