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一厢情愿地将“愿”放到了锁上,将本来是纯属商业性的行为赋予了他个人的感情;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商人身份,而不会用商人应有的方式去把握商机。他是个失败的商人,用克里斯的话说,他是immature的商人。
这就是他十年的个人历史。
他放弃了祖国,放弃了父母,放弃了原来的职业,他来追求自由和对自己的认可。
他又被新的国度所放弃,他即将被新的职业所抛弃。他得到了选择任何职业的自由,但是他无从选择,他甚至无法定义自己。
十年来的一切一切,都在斯坦的“bullshit”中成为泡影,他面对的是由冰雪组成的、白色的、没有边际的、空旷而无声的世界。
这就是坐在沙发上手抚影集的新乔。
他无法告诉自己今后的十年他生命的起点将是什么,从何处开始,又该终止于哪里。
他手中的只是一张白纸,而不是最新最美的图画。
新乔走进了洗澡间,他打开了水龙头,他想用带着蒸汽的水温暖一下仍觉冰冷的身子,并冲散身心中浸透着的抑郁。在喷薄而出的水雾气和轰响声中,他听到了自己嘹亮却悲伤的歌声。
天生就不识谱、后天也没来得及识谱的新乔却有着一副超标准的“洗澡堂专业嗓子”。之所以称为“洗澡堂嗓子”是因为它成就于大学四年间在澡堂中无节制的训练,那里是每个业余声乐家唯一敢于面对自己和听众的地方,因为水声能掩盖歌声的音量。新乔是洗澡堂音乐家中的佼佼者,来加国后苍天不负业余天才,他还真的登上了“渥京中国学生东方合唱团”领唱的席位,不是在澡堂,而是在聚光灯下,面对交五元钱买入场券的国外观众……
每当高兴的时候他要唱上几嗓子,因为那能助兴。每当悲伤的时候他也要吼上几嗓子,因为那能发泄心中的哀伤并向自己证明一个起码的事实——世界上仍有美妙的东西存在,虽然只是歌声。
他先唱了一段《蝴蝶夫人》中的主旋律,因为那哀婉的旋律很能抒发他想对命运倾诉的悲伤。
他又唱了一段《卡门》中斗牛士的主题歌:
“斗牛勇士快快准备,斗牛勇士,斗牛勇士,那激烈战斗在等待着你,还有那迷人目光……在等着你,等着你!”
这激昂的旋律使他从忧郁中感到一丝振奋,尤其唱到“斗牛勇士”几个字时他仿佛找到了英雄与强敌抗争时勇猛和藐视一切的感觉。于是他的目光中好像出现了克里斯和斯坦,出现了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捉弄自己“命运”的魔鬼……
他唱的第三首歌是《圣母颂》。
有一次在电视中,他看到帕瓦罗蒂用高昂的音调和满腔的激情唱这首歌,他深受感动并学唱,逐渐掌握了歌唱圣母时那种充满崇敬和赞美的韵律。
Ave Maria……他的音调婉转而带有感情,唱着唱着,他的歌声突然停止了,他忽然想到自己最近一次唱“圣玛利亚”就在一个星期之前,听歌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有近百人,地点不是在冰天雪地的蒙市,也不是在加国,而是在鸟语花香、由椰子树和黄金海滩组成的美丽古巴!
是的,他想起来了他刚刚在上周去古巴度假。
他想起来了那个叫“依他希”的度假村式的旅馆。
他想起了他的朋友,那个在旅馆游泳池边唱歌的不知姓名的歌手。
那是一个风景如画、终年被绿色覆盖、被海的蓝色所包围着的加勒比海上一个小小的岛国。
那个岛国上生存着一群可以用“赤贫”来形容的人,因为古巴已经被美国禁运了三十五年,国民经济处于最初级的发展阶段,人民最起码的衣食住行需求都无法满足。
但那个岛上的“赤贫”国民却是新乔遇到过的最快乐的一群人。他们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露着发自内心的微笑,而使他们那般快乐的不是别的,正是上帝赐予他们的音乐和舞蹈上的天赋。古巴是一个在歌声的伴奏下和舞蹈的震动中漂浮在大洋中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