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作为人类特有的行为,人本的角度自然是无可避免的,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对这种角度的权力和局限毫无自觉性,因为左右着人类如何“掌管”这个世界的意识形态,就是通过书写或语言论述而衍化和确立的。权力的层递关系固然发生于种族、阶级、性别之间,在人类和动物间,这种强弱主从关系更加毫无掩饰地呈露它的暴力,因为意义和由此而塑成的正义永远在人类这种书写/论述物种的一方。也可以说,所谓“文明”正是一种由书写/论述建立起来的意义世界,而“原始”就是一个在书写/论述以外的非意义世界。
在人类于地球上对其他物种的“殖民史”中,“文明”一直在排拒和消灭“原始”,并美其名为“进步”,但“文明”亦同时通过其书写/论述去制造“原始”、界定“原始”,从而达到对“原始”的想象控制。动物书写就是这种想象控制的手段。在动物书写中,“原始”一方面是处于“文明”的敌对面,是人类力求“征服”洪水猛兽;但另一方面“原始”又被收编为人类作为一个优秀物种的必要本能,是人类“回归自然”和与天地合一的神秘呼唤。“原始”本身已为“文明”所排拒,代之而来的是“原始”的论述化、观念化,成为“文明”意义运作不能缺少的配件。
观察“文明”和“原始”两组貌似对立实则配套的观念运作,会带来很多启发。《猫咪博物学》一书有意无意地亦触及这些微妙的边界点。例如猫,本身已经是一种十分具有“文明”与“原始”间的边缘性的动物。一方面,猫科动物带有比狗更难驯和难解的原始动物性,所以亦比狗更难成为所谓“人类的朋友”;另一方面,猫却又无可置疑地是一种几乎完全生活在“文明”世界中的“宠物”或“家畜”。前者毫不妥协地维持了猫与人的异,后者却又仿佛容许了猫与人的同。所以,对猫在人类世界中的行为和人与猫的关系的观察,很能够勾画出人兽的意义存在边限。
从养猫的观察,加藤由子提到“人的家畜化”,即是人在把猫这种野性的动物畜养和训练成守秩序的、听话的“小人”的时候,这套秩序所暗含的人类社会价值观,亦同时会反照出人如何把自身的行为规范化。而猫所展现出的种种为人类所厌弃的行为,例如慵懒嗜睡,亦不过是人类自身的勤奋工作道德所强加于猫身上的价值判断。所以“文明”的进步事实上也是一个人类自我家畜化的过程。
樊善标有一篇叫做《网上追猫》的文章(收于新近出版的《香港后青年散文集合》),探问的是家中的一只猫为何会暴毙的问题,结论是:猫是给人按时喂食的秩序、给《养猫大全》的规则闷死的。在文学中书写动物,最终当然还是关于人,关于人如何畜养自己、闷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