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打下江山之后,生活难免堕落,作风难免腐化,但是他对一个帝王的体面尊贵还是很缺乏想象力,所以当有个儒生向他提出,可以建立一些仪式规则时,他实在想不出那个东东到底有什么用处。只是手下那帮兄弟近来实在太没规矩,一天到晚争功请赏吆五喝六,动不动喝得醉醺醺的,要放在战争年代,这也不算什么大毛病,但现在刘大哥看他们越来越不顺眼了,弄个规矩整治一下也好。
于是,刘邦说,那就弄一个吧,但不要太麻烦,首先我得能做到。
第二年十月,长乐宫建成了,要搞个落成典礼,在那些经风雨见世面的的文臣武将们眼中,本是小事一桩,但经儒生们一摆弄,就完全不一样了。气氛那叫一个肃穆庄严啊——大臣步行,皇帝坐车,众官员举旗传警戒,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的官员依次朝拜,然后按照谒者的指挥,一一上前给皇上敬酒,一次还不行,仪式规定要九次,要是有人胆敢不守规则大呼小叫,就把他给叉出去——皇帝大哥就是这样跟弟兄们拉开距离的。
虽然说平时君臣一体零距离似乎挺快乐,但经过这一遭,刘邦的感觉不一样了。四面八方的静穆之气,酝酿成一个不同凡响的气场,一种强有力的暗示,远远地坐在宝座上的那个人,他怎么可能还是一个人呢?谁能看清他的脸?看清他肮脏的鼻孔和嘴角的黑痣?他已经抽象成了权力与威严的符号,这个符号的名字叫做天子。
这么一来,刘邦发现,快乐不只是弄到几个美女,或者吃吃喝喝,乃至更高级一点,攻城略地打下江山等等,还有一种更加迷人的快乐是,在高高的宝座上,孤家寡人,居临万方,通俗一点说就是人五人六人模狗样,没有经过的真的很难想像其中的美妙。仪式结束后,刘邦奖励了叔孙通五百斤黄金——说,我今天才算知道作为皇帝的尊贵啊。
我怀疑刘邦走上修正主义路线是打这会儿开始的,因为他的品位在前半生和后半生截然不同。前半生他大大咧咧咋咋乎乎,很没修养的样子,后半生却突然变成一个悲情老男人,经常和美丽的戚夫人一道唱歌跳舞,唱完了跳完了还哭,当然,这背后有着非常深刻的政治原因,大家都是知道的。我的感慨是,哪怕是刘邦这样粗鲁的人,只要有条件,还是想要追求那些更高级更精致的精神享受啊,尽管那些享受可能并不那么舒服。
舒服的享受大多是很低级的,比如说把脚跷到茶几上,或者四仰八叉地朝床上一躺,还有一些干脆没法说出来——因为很难换取别人的尊重,但有人就公然追求这种低级的快乐,这个与众不同的人就是刘邦的老爸,差点被项羽烹了的那位。
老爷子大难不死,自然当有后福,他儿子那会儿是口口声声拿他不算账,天下安定之后,却也乐于表表孝心。
但是这位刘老汉却相当地难伺候,山珍海味金银珠宝都没法换他一个笑脸,住在华丽的宫殿里,他仍然“凄怆不乐”。刘邦不明白老爸这是怎么了,只好请他爸身边的人帮着打听,好歹弄明白了,刘老爹好的不是那些奢华享受,他平生喜闻乐见的是屠贩少年、沽酒卖饼之徒,看着他们斗鸡蹴鞠,其中乐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由此推想,这刘老汉当年一定是个性情活泼的人,起码不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否则他怎么偏偏好这一口呢?更难得的是,环境变了,他却没有随着皇帝儿子一起变“修”,对财富权力毫不在意,华服美食也不入眼底,仍然留恋于小镇上的烟火尘事,我觉得他从骨子里还挺浪漫的。
刘邦充分尊重了老爸的怀旧情结。他老人家不是怀念家乡丰邑的景物吗?咱就在长安附近修建一个新丰镇,建筑格局按照丰邑的样子,再迁来父老乡亲,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一并带到这新丰镇上来。有一个细节可以证明这一乾坤大挪移的成功,把丰邑带来的那些犬羊鸡鸭丢在新城的路上,它们居然都能找到自己的家。
这样的新丰镇,当然没有贵族子弟,游手好闲于其间的,都是那些无赖少年。刘老爹这下可开了心。我们可以想像,在初冬的傍晚,他蹲在自家门口,两手揣在袖子里,看着那些无赖少年笑嘻嘻地走过,必有微微笑意在他落满风尘的脸上绽放,仿佛时光倒流,岁月止步,他一步一步地走回到属于他的年头里,那时候,他也是一个快乐的年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