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端木,就更不用说了,他对于萧红的文字都轻视。他当着她的朋友的面,读她写的关于鲁迅先生的文章,鄙夷地笑个不停:这也值得写,这有什么好写?对于一个以文字为生命的女子,这伤害可想而知,要是别人这么说,还可以对他的有眼无珠一笑了之,偏偏这个人,是她无法忽略的丈夫。或者萧红意乱情迷死心塌地倒也认了,但她接受他以前,曾对聂绀弩说,端木是胆小鬼,势利鬼,马屁鬼,一天到晚在那里装腔作势。
她的一生,确实可堪同情,可是,她为什么总是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呢?
不要拿才女薄命来遮掩。和她时代相近的才女,虽然情路都不是很顺当,但起码都保住了自己的尊严。就说丁玲吧,胡也频对她始终钟情,冯雪峰虽为现实所阻,却也脉脉有情,更不用说与她白头偕老的丈夫陈明,在她去世多年之后,写回忆文章时,仍饱含着动人的柔情。张爱玲算比她运气差点,但也只是感情上受点伤,跟尊严被践踏没法比。
萧红落到这个地步,要怪她自己,萧红太习惯于在灵魂上依赖他人,这个他人,不专指男人。我们都知道,鲁迅对萧红很爱护,萧红也写过一些怀念性文字,可是这份友谊在许广平的笔下又是一种味道,尽管她努力写得非常温婉。
许广平说,萧红特别喜欢去她家,几乎每天都去,一呆就是大半天,鲁迅先生没有那么多时间奉陪,就让许广平陪着,他自己在楼上看书。许广平身在楼下,心却在楼上,那时鲁迅的身体很差,她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又没法上去探视,一边陪萧红说话,心里却非常紧张。果不其然,有次鲁迅看书时,坐在躺椅上睡着了,被子滑落下来,先是小病,最后演变成大病,再也没有起来。
许广平是在萧红去世后写这篇文章的,仿佛只是为了怀念,但那份怨责怎么着也是掩饰不住的,像我这样的读者看了就要叹,萧红,你也真是的,老是去人家家干什么呢?你难道看不出人家的不耐烦吗?
我想,萧红决不是那么不敏感的人,只是她没办法,她没有一份好爱情,鲁迅及许广平曾经给予她的爱护就是她惟一可以投奔的温暖。她也许已经看出人家的冷淡,可是,不朝这儿朝哪儿走呢?这儿,毕竟是逐步冷下来的微温,剩下的三个方向,则是无边枯寒。甚至她和许广平絮絮而谈时,心里也不是不紧张,但她仍然将身体在椅子上陷得更深一些,无视墙上移动变幻的光影,言笑晏晏。
张爱玲有过类似的经历。她在美国,拜访胡适,头开得非常好,也算相见甚欢,可是,当说到某个话题时,胡适脸色稍稍一暗,张爱玲马上捕捉到了,十分不安。即使在那异国他乡,面对这位非常欣赏自己的偶像级前辈,张爱玲也未敢多加亲近,她太明白求近之心往往弄成疏远之意,距离也许是友谊的保鲜剂,倒是胡适还来看望过她一回。他们一直保持着这样淡然的君子之交,避免了因过于亲近而生出的些微尴尬。
我有时看名人们回忆朋友的文章,或者是第三者讲述两个人的友谊,总怀疑里面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隐情,两个人,真的可以那么亲密而又那么清爽吗?反正我的经验是,哪怕与别人握手的时间略长一些,我都要担心彼此手心里的汗把大家弄得都不舒服,这种担心倒不只是针对异性。
我不知道萧红可有类似的体验,是否担心华美的袍上爬满虱子,也许她知道,但她不在乎,她更想要取暖,即使将虱子一道披挂上身。她像忍耐虱子一样,忍耐着世界的冷眼,还装成一派天真模样,仿佛因不谙世事而无从察觉,就可以不受伤害。
她不肯残忍地对自己,就轮到别人残忍地对她了,他们都看出她没有勇气跑掉,他们全都把她给吃定了。休说人性皆善,更不要以为肌肤相亲的男女之间总是爱意与温存,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只要有可能,总有人想要占据上风,萧红随机碰到的男人更不会例外。更何况她习惯于在最坏的处境里贴上去,一无所有,穷形尽相。也许她高看了那些男人和他们的爱,那种无私伟大的爱只会在琼瑶奶奶笔下出现,就连古代经典言情剧《西厢记》里,张生和莺莺缠绵之后,马上做的是掀开被子看看有没有见红,让我们想像,如果他没看到,会怎么样?而萧红,两度怀着一个男子的孩子,和另一个男子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