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早晨,百岁高龄的A太太没有再醒来。她身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最先发现她去世的是脑后的枕头、身上的棉被、衣柜里的衣裙、梳妆台上的珠宝和餐桌上忘了收拾的食物。它们感觉到主人的气息从房间里逐渐消隐,像夜色驱散阳光,像雨水涨满湖面那样不知不觉却结局分明。
然而,它们真正感觉到的并不是主人生命的消亡,而是某种鲜活的气息离开了她的躯体。那种气息是欲望。她不再想睁开眼睛,不再想起床,不再想换衣服,不再想梳妆打扮,不再想填饱肚子……不再想呼吸。随着日历上的数字一格一格走向生命终点,她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一滴逐步丧失了欲望。
生,死,悲,欢,情欲,物欲,食欲,都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念头而已。A太太这个苍老又模糊的形象与这世界上每一个人的轮廓都一模一样。我们的人生中同样必须经历无数次这样的丧失。例如皱纹和松弛的皮肤让你终于放弃挽留青春,例如荒诞的现状让你终于不再指望爱情,例如一升再升的房价让你终于明白这座城市将永远不属于你,例如流逝的岁月让你终于懂得所谓梦想只是在追逐一颗必定会照常落下的太阳。而另一种更真实丧失是曾经想要的东西未曾得到,能拥有后却并不想要了。你十八岁时想着要存钱买橱窗里那双红色高跟鞋,二十二岁时再经过那个橱窗,你买得起里面每一件东西,却只发现那双红色高跟鞋土得刺眼。
我们并非带着欲望而生,却一生都在与欲望作战:在抵抗与顺从之间,在固守与演变之间,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在自身与他人之间……我们时而恨它,时而爱它。它不只是给我们挫败感或满足感,它也随着我们的灵魂一同长大、改变、老去、消失。
是的,欲望从不曾静止,它在我们身体里不停地进化。“当下的欲望”是一浴缸滚烫难忍的热水,“曾经的欲望”是一支刺进体内的尖锐的冰锥。
欲望的存在与消隐紧贴着生命的曲线,任何一种摆脱最终都变成了证明:常有人说“无欲则刚”,难道“刚”不也是一种欲望?这被嫌弃的欲望,它一直活在我们身体里。一蔬一饭来自果腹之欲,一砖一瓦来自安居之欲。终于有一天,你不再愿意与它们作战,生命也将随之露出疲态。
唯有丧失能让我们触摸到欲望真实的轮廓。它栖息在灵魂之中,为我们解释内心每一种美好、焦灼、痛苦与罪恶。
欲望,它诚实得令人厌恶。
百年之后的A太太没有醒来,她已经不想再睁开眼睛。而此时此刻还活着、还梦想着、还努力着的你和我,我们还有很多年时间可以用来与欲望争斗或和解。
感谢本期每一位作者,你们从灵魂中抽出的欲望符号,将陈列在每一位翻开这本书的读者面前。我们为“欲望”做出这本小小的读物,并不想批判,也不想歌颂,更不想替被嫌弃的“欲望”挽回一点点声誉,只是希望我们所做的一切能与你内心不平静的情绪在这平静的白纸与黑字之间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