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明清:江湖成熟的时期
从世界性视野,看明代开始的制度危机
从世界史来看,晚期封建时代从定居走向移民是人类历史发展大趋势,是古代与近代的分水岭,它有利于优化资源配置,获得新的生产力,创造更多财富,减缓人口繁殖增长的压力。因此,明代人口大规模迁徙(包括游民泛滥)是中华文明在近代的正常趋势,唯一要补的功课是:个人脱离家族制度后,如何创造一个非家族的新制度?
这一点可以借鉴欧洲移民社会及相应的现代制度。
现代制度源于古希腊文明和基督教文明两条线索汇合,前者是自由主义传统,后者是团体法律源头。从一侧面看,它的精髓就在鼓励移民,并善于以规则管理移民。在巩固规则前提下,引导人力与社会资源不断更新组合,带来社会资源配置的优化,创造文化及经济进步。近代欧美国家机器之所以强大,从技术视角看,自由与法治是根本原因,而不是五四运动向往的“民主和科学”。民主和科学只是派生文化,不是源头。
如上述,明朝社会从中古向近代发展时,无例外地遇到了移民问题。与欧洲社会相比,由于传统资源不同,中国社会采取了迥然相异的对策,结果当然不同。欧洲从中世纪进步到近代,有两种传统资源作推助:一是欧洲居民源于游牧民族,文化制度对迁徙和流动人口具有包容性,游牧文化与移民文化都具有迁徙性;二是统治欧洲千年的基督教提供了正式团体的制度训练。进入中世纪后,基督教在封建家族制度外构建了平行的教会组织体系,与家族组织对峙,构成社会二元组织模式(古代中国采取家族主义一元组织,朝廷实为皇帝家族,大臣是佣人)。在欧洲从中世纪走向近代的关头,教会从组织示范和政治权势上发挥了积极推动作用,以商业城市为基地,以教会为蓝本塑造了一种新契约团体,来取代封建家族组织。这是现代公众社会的前身。
相比较,明清中国社会在脱家族化的转型中,既无游牧传统继承,也无教会范例,只好采取改儒教以适应游民的方法产生江湖组织,形成近代教门和帮会。明代以前,儒教与教门帮会几乎无任何瓜葛,但自明代罗梦鸿“罗教”创造性地移植儒教教义,融会儒道佛三教生成教门规矩,后世秘密教门几乎都以其为蓝本。两汉至唐宋江湖一度流行的道佛原理,反倒退居其次,从而形成一种事实上的蜕化儒教大趋势。如果说孔孟之道是士大夫的儒教,那么,江湖则是游民和下层百姓的“儒教”。
对照欧洲,才知道历史存在太多的偶然,如果中国在家族组织外发育出足够规模的太平道、白莲教等非家族教门,那么社会模式才有脱儒教、脱家族化可能性。但是,这些体制外的团体传统的势力太微弱了,不像欧洲在家族之外存在平行的基督教会,可供作为变革的力量依托。在历史驱使之下,后世江湖几乎一边倒地模仿、改良宗法制度,继承了儒教衣钵,形成各自的江湖规矩,故不负“蜕化的儒教”之名。对照来看,两汉至唐宋的江湖是出世的,以豪侠义士为主,不屑于与正统为伍,所以信奉道佛居多。但是,明代以后江湖转而入世,主体由隐士转变为漂流游民,性质由隐匿变作谋生,所以合作组织的建构是必需的。在中国文化的系统内,只有儒教才能供给团体组织以入世的方法。
明代正统儒教式微,却在体制外江湖找到新的用武之地,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转变。至此,儒教体制内外界限开始变得模糊,空间相互渗透,儒教文化流向体制外,帮助指导建构泛家族式教门、会党和商帮,而体制外江湖进入官场生成朋党和山头。江湖变得儒教化,朝廷变得江湖化,内外沆瀣一气,体制内社会的江湖化开始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