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位浪迹大陆各省超过十年的林姓老同学回宜兰了,这回好像打算就此长住下来。这应该算是失业转行而不是什么倦鸟知返落叶归根那一套,还有什么比一个骗子必须回到熟稔他的老家更不智更不得已的呢?更何况是宜兰这么一个窄迫的、三面山一片太平洋封闭起来的小小冲积平原?就像你在日本国铁火车票上看着总会笑起来的那八个汉字,怎么看都是诅咒不是?“中途下车·前途无效”——
如今,我听说他每天晚上大剌剌的坐定在就那两三家鹅肉店海鲜摊日本料理小馆子喝酒,固定班底的酒伴是几名意图再明显不过的在地人渣(借用名小说家骆以军的专利名词),有中低阶的烂警官,有搞不出什么局面的小角头小混混,当然照公式来也少不了两名既是员工又算眷属的风尘女子云云,这当然仍是一具等着傻蛋上门、不宰白不宰的罗网,但美学样式已变了,诡计让位给暴力威胁乃至于更不堪的仙人跳什么的,原来那名事了拂衣去、你惊觉上当时已杳如黄鹤云天高远的骗子,正缓缓过渡向你奈我何、有种上门来讨的流氓了。
真的很不一样了,跟我的记忆。以前这家伙几乎是不喝酒的,喝酒只是工作,严谨得很。即便叫他出来的只是我们几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家不幸从六岁就认得彼此的无害老同学,他还是不改其志的永远迟到而且还一定早退,喝酒永远是带着抱歉的浅浅一小口,就跟他坐椅子的方式一样,沾着而已;他也绝不多讲话更不参与集体回忆漫长童年(他的职业不方便保留回忆)仿佛是个透明人,你想起来找他时,总发现他又捣着嘴在店家柜台那头讲电话(那会儿还没手机这东西);还有,有一半以上机率他会随身带着一或两名年纪装扮都和众人格格不入的陌生女子,不是意外的老,就是意外的小,几乎不重复,所以也就用不着认真介绍记名字云云,这样的扫兴行径我不晓得是否刻意,但的确产生很实质的效果,那就是方便他随时告退脱逃。
年少夜市摊的荒唐酒酣岁月里,他是惟一一个我从未见过他醉酒的人,也是惟一一个我从未见过他掏钱埋单的人——后者我完全可以谅解,因为我们并非他的作业对象,“我可以请你,但这样的话我就必须骗你钱了。”不是这样子吗?
有这么一个来自某新兵训练中心的老笑话,一名教育班长问他的同僚:“032那个兵以前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他每次打完靶都会把枪上指纹擦得干干净净?”——显然,骗子的工作是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的,最起码比起我们这些有正常工作、善良守法的公民。我实在无法相信这是意志力使然,除非天赋异禀武林奇葩,人的意志力通常是一年生的草木,总是禁不起季节偷换会凋谢枯萎,你得想办法抢在意志力消失之前,让它成为一种生活习惯才行,并小心在颠沛造次和休假时刻别破坏它。然而饶是如此,也没什么一治不复乱这种神话,时间永远比你阴险有耐心,会抓住每一次缝隙攻击你;而且时间没有身体,如过隙的白马永远光鲜如新,你有,你会变成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你会愈来愈受不了疲劳,会愈来愈容易生病而且不因传染甚至无须原因,以及遗忘,就连已成反射动作的生活习惯都会遗忘。
你迟早会想跟大家一样,舒服的、靠着椅背坐下来,跟着大家一起你一嘴我一语讲童年往事,一起大口喝酒,不惧酒后说出真话,不以为周遭有危险伺伏,不醉不归。
全世界的骗子都禁不起衰老,但被命运抛掷、生在台湾的骗子还有一个抢在衰老之前一定先来的致命不幸,那就是台湾终究是个太小太小的岛,而且还一路不回头不停歇的变小。骗子这行业,非常浪费土地非常不环保,他是火耕者,是游牧民族,是蝗虫过境,无法停驻在同一块土地太久,每一块土地最好只一次性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