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挑万拣,选着个烂灯盏。不由你不信。”她大半生都这么说。
阿细留意着钢波。这烂灯盏只比苏记小了几岁,而那时他已跟着姊姊把苏记喊作“妈”。
妈,这是海味,这是点心。
这几个可是最好的榴莲。这是阿丽给你选的两块布料;这是两条小金链,一对玉镯。
给阿细的皮带和长裤,给爸的金表。
一点小意思,别跟我客气。
我们是自己人了。
你放心,妈。
我会好好待阿丽。
烂灯盏捧着大杯子到处去找热开水。他逮住一个路过的印度清洁女工,扯开大嗓门用蹩脚的马来话问她。哎,水呢?热水?四楼病房里所有人都被他那充满杂质的声音震得耳朵嗡嗡响。杜丽安略微不安地垂下头,又忍不住抬眼偷看。
烂灯盏,响着破铜锣之声。水呢?热水呢?
翌日阿细再来,看见姊姊床边多了一个特大号的暖水瓶。杜丽安吃饭时总是在偷瞄那不锈钢做的瓶子,眼神复杂得很。阿细何尝不是百感交集。他们都想起多年前老爸赌钱欠债,屡次把家里的东西拿去典当。每一回苏记都循例顽抗,嘴里吱吱嘎嘎,像只猕猴似的飞扑到老爸身上,又捶又打,誓要夺回她的金链、玉坠、收音机、电风扇、暖水瓶。那些物事在当铺多次转手,其中金链和玉坠最是身经百役,最先殉难的则恐怕是暖水瓶了。
当时率人上门来讨债的不正是钢波吗?姊弟俩都记得家门被踹坏了,几个人把老爸按倒在地板上,噼哩啪啦,老爸哇哇怪叫,当场被打掉一颗门牙。钢波拿起桌上的暖水瓶,对准老爸的左手背重重一戳。那暖水瓶的盖子没旋紧,热水四溅,把老爸的手烫得冒烟。
阿细记得很清楚。他那时被苏记揽在怀中。苏记瘦得胸腔凹进去了,仿佛那里有一个窟窿,刚好可以让他容身。姊姊杜丽安瑟缩在苏记背后,不住扯苏记的衣摆。他们都听到苏记咬牙切齿地重复嚷嚷:
阴功,打死人咩。
那时候钢波尚无秃顶之虞,身形硬朗精瘦,臂上只刺了一只青色的长尾怪鸟,想起来有点像《精武门》里的李小龙。他把暖水瓶狠狠掷到墙上,那水瓶哐当震破胆,热水洒了一地。钢波在老爸的汗衫上擦手,又朝地板吐了口唾沫。阿细记得他离开前回身看了一眼,穷凶极恶,像要杀人全家。
而今钢波却说要娶杜丽安,还说放心,我会好好待她。阿细打死不相信这种承诺。但姊姊满怀心事,说自愿嘛她在钢波身边总有点不自在,说不愿嘛她又显然欲拒还迎。阿细觉得钢波一波一波的银弹攻势让姊姊变得蒙昧,就连苏记的态度也变得模糊,他逐渐看不透。
那个黎明时分他爬起来点蚊香,听到姊姊在睡梦中嘟嘟哝哝。阿细我都廿六岁了,你别管姊姊怎么选择吧,我决定的我就不怨人。他猫在那里很久,迟疑着该说什么,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把回答传入姊姊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