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华看了诗稿,与二位的意见相左:“你们这些文人雅士真是岂有此理,别人一夜被蚊虫叮咬,苦不堪言,你们则说什么‘千秋义’,‘动云天’,岂不是太夸张了。分明是拿我的痛苦当笑料,还别出心裁地讲出一番歪理!”
坐在一旁的金松岑说:“沈女士别往心里去,这就是诗人的本事,视角一变,意义斐然,一粒芝麻,能说成一个西瓜。你被蚊虫叮咬,那是另一种真正的完美!”
笑声淹没了隆隆机声。
船到松陵,他们弃舟上岸,游览了创建于北宋庆历八年(1048年)修建的垂虹桥。此桥原为木桥,后改建为石桥,由七十二个拱形桥孔组成,全长五百米,因桥若垂虹,故而得名。
如今垂虹桥已大部垮塌,这使得吕碧城看了非常痛心,一座与岳阳楼几乎同时的建筑,即将在人们面前消失,从此将少了一份壮美,一份人文建树,这是一种无奈的缺失,实在令人叹惋。他们到桥边的钓雪亭小憩之后,便到镇上午餐,然后掉转船头返回苏州,结束吴中之行。
然而,吴中之旅并没有消解“沪案”的愤懑,那耿耿难眠的伤痛,是她永远留在心上的疤痕。
正是桂花开放的时节,吕碧城如约再访苏州。她专门看望了刚从北京回来的哥大同学杨荫榆。
此时的杨荫榆,刚刚经历过北京“女师大风潮”,被鲁迅等人打落下水,成了一条“落水狗”,无奈怏怏回到了无锡老家。
她晚一年于碧城回国,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位,一九二四年便担任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之职,可是好景不长,在这所只有二百名学生的大学里,她没能坐稳这把交椅,在复杂的社会矛盾中,她只当了短短一年校长,便狼狈地败下阵来。
在无锡老家待了不久,她便投奔当律师的哥哥杨荫杭,此后便在苏州住下来。杨荫杭早年由南洋公学派往日本留学,回国后因鼓吹革命遭清廷通缉,他筹借了一笔钱,又赴美留学。辛亥革命后做过省高等法院审判厅长,京师高等检察长,后辞职回南,在上海创办律师公会。
此时的杨荫榆还没有走出“落水”的阴影,在家无所事事,苦坐愁城。她平时没有多少嗜好,有空便跑戏场子,听苏州评弹,哥哥杨荫杭常戏谑她“低级趣味”。吕碧城的来访,无疑给她的生活平添了许多欢乐,仿佛又回到她们无忧无虑的留学时光。
“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杨荫榆告诉吕碧城说,“你知道我的性格,这样待下去会生病的,夜里常常被学潮的呐喊声恫吓而醒。”
吕碧城说:“古人说,人生如朝露,为何自讨此苦。中国是一个没有宗教的社会,在精神世界里,超越生死、名利、贵贱,便是人的至高境界。生命中去寻求一种最适意的生活,并对它采取虔诚的态度,才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的乐趣。人是大地上生长着的植物,时间总会来收割他们。参透了生死二字,你便获得生命的达观。”
杨荫榆说:“说得太好了,刚到家时哥哥就这样劝说过我。如此说来,从生命的高度去俯视一切,才能看清一个真实的世界。”
告别的时候,杨荫榆请吕碧城为她写几句赠言。
吕碧城不假思索地挥笔写下《柬同学杨荫榆女士》:
之子近如何,秋风万水波。
瀛黉怀旧雨,乡国卧烟萝。
吾道穷弥健,斯文晦不磨。
狂吟为斫地,重唱莫哀歌。
杨荫榆望着吕碧城高挑的背影,消失在阡陌深深的小巷,直到化作一个小小的灰点。
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而吕碧城这个海外归鸿,三年来与新人定交、故人相逢,有痛苦亦有欢乐,友人遭遇、故国苦难,无不令她黯然神伤。脚下那奔腾不息的江水,一次次向她打来,又一次次退去,她那颗疲惫的心,再也经受不起这无情撞击。夕阳下的吕碧城,将面对怎样的人生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