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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我的杯子”里。也可以说我坐在太平洋铁路旁边。这条昔日无比辉煌、无比繁忙的铁路如今是废弃了。这是一条单轨的铁路,在我面前的这一段是由北向南的,而且马上就到头了。再向南,就是大海了,就是这条铁路的名字了 —— 太平洋。铁轨不能铺进大海。也许以后可以,但是起码现在不行,过去更不行。41街通过铁路的时候,沥青路面就把那一截的铁轨给覆盖了。这个路口很有意思,是交叉路口,但不是十字,而是一个丰字。东西走向的41街是丰字的一竖,铁路是中间的一横,铁路两边各有一横,那是两条平行的与41街交叉通过的大街,东边的一条叫East Boulevard,西边的一条叫 West Boulevard。Boulevard是一个法语的词,意思是大街。
一对男女,是白的,坐在靠窗的角落。我进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那里了。我注意到他们是因为我的眼睛被晃了一下,我不明白是什么晃了我的眼睛。当我发现是阳光照耀在那个白花花的额头上反射的光,我就注意到他和她了。
我猜不出那男的有多大。也许跟我差不多,也许只有三十岁。我看这帮老外们都差不多,毛茸茸的,像是刚从花果山水帘洞下来。但那女的肯定不老,甚至应该说挺年轻。
阳光懒懒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也是懒懒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阳光懒在他们身上。又好像是他们懒在阳光里。那个男的一直头朝向窗玻璃,像是在看街景,又像是什么都没在看。那个女的一直头朝向那个男的,像是在看他的脸,又像是什么都没在看。
静止的画面被打破了。那男的开始晃脚。他把右腿搭在左腿上,悬空的那只脚(也就是右脚)上下摆动着。与此同时,他的左手握住了坐在他旁边(也就是左边)的女士的右手。能感觉到他握得很紧,甚至应该说是攥得很紧。
起初,那只女手还在动。像一只小耗子,被抓的小耗子。看着小耗子蠕动我很难受。虽然我不喜欢小耗子。看着小耗子不动了我还是很难受。
小耗子死了吗?我不喜欢死耗子。那活的呢?
他的右脚每上下摆动一次,他的左手也就狠狠地捏一次。
我决定不去看他们了。我把头扭向一边。窗外风景很好。风景这边独好。但是,做出这样的决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旦决定被做出,注意力就要全部集中在这个决定上了。不管有什么诱惑,不能分心,不能走神,不能去看,甚至不能去想。
坏了。我又想到了小耗子。我想看看小耗子是不是还在动。真没出息,我骂自己,我警告自己,不能去看,你已经决定了。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坚持下去。连这么小的一个决定你如果都坚持不住那你还能干什么呢?还想成功?不可能!只可能一事无成。
这就是我昨天晚上刚对我儿子说过的话。好像是儿子要干点什么,是推迟钢琴课或是改一个计划中的时间,或是延期一个考试什么的,具体的我也忘了。我痛心疾首、我语无伦次、我没头没脑说了很多道理。我说的是人生一定要做正确的决定,并且要坚定地执行到底。我说的是正确的决定很重要,坚定的执行很重要。我说的是很重要、很重要……
说啊,说啊,说着说着我找不到头了。
说啊,说啊,说着说着我找不到尾了。
我还在说。我还要说。我在这个半拉子的车轱辘里转呀,转呀,我转不出来了。儿子早就睡了。我还在那儿转呢。
很重要……很重要……
当我刚刚在脑海里教训完了儿子,稍一停顿,欲望的诱惑就袭来了。那只小耗子怎么样了?我还是想看看。
不看!不看!我对自己说。但我忍不住。就像有的时候睡不着,强忍着闭上眼睛,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不睁!不睁!就不睁!
我恨我自己。自己做出的决定,这么一个小小的决定都不能执行下去。
我又无法抗拒那个诱惑。再不去看,小耗子就真的死了。
我被自己的决定压得喘不过气。我屏紧呼吸。
我觉得我快死了。我被自己的小小的决定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