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写作的第三条道路1

那些忧伤的年轻人 作者:许知远


倘若我们认定人类的智慧现在应该停滞,不再发展,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文学才应该使用大众的语言。否则情况理应相反:大众应该用文学的语言说话。

——约瑟夫·布罗茨基

叔本华在一篇论及如何写作的文章中提到这样一个观点:“像伟人一样思考,像普通人一样说话。”这句话促成了我对于媒体写作的初步理解。长期以来,我们目睹文字被两种倾向支配:一种是经院式写作,他们摒弃语言本身的美感,用一种缺乏弹性与韵味的术语进行科学式描述,这种写作是封闭的,拒绝门外人参与;另一种是完全民间式的写作,或者滥情,或者用粗暴的论断将语言与思想彻底稀释,这种写作很容易挑起我们的激动,但是这种激动是如此廉价与短暂。

叔本华的话为我指出了写作的第三条道路。这种写作方式是开放的、鲜活的,同时又有其核心所在。它既清晰地传达自己意见,又尽量避免这种意见的粗暴与随意性。像伟人一样思考,保证了写作者对事件本身的超然与旁观者的立场;而像普通人一样说话,则拒绝让写作成为少数人的私密游戏。这两点正是媒体写作的原则所在。

首先需要澄清媒体写作长期所遭受的玷污。媒体是现代社会的核心所在,在世界变得如此纷乱与庞杂的今天,在一个被尼采称作“读报取代了每日祈祷”的现代社会,媒体成了人们感知世界的唯一方式。不管你如何唾弃大众媒体给你带来的“表象的世界”,你必须承认你已经生存于一个媒体渲染出的社会氛围当中。

媒体成了这个时代的教堂,媒体写作者是这个时代的牧师。媒体写作者肩负起构造现代人精神殿堂的重任。今天,我们已经不可能指望大众通过阅读《红与黑》来获得人性感悟,通过阅读《希腊罗马名人传》来获得崇高感,通过阅读《国富论》来了解经济学的基础……媒体写作成了连接人类文化中最崇高的情感、最令人惊叹的智慧与现实大众的唯一纽带,他们可能正在努力阐述现代社会的定义与意义。

让我们重新回到写作方式的问题。我承认学院化写作有其存在的充分理由,这种深受题材及背景知识结构限制的写作注定是冷漠与孤僻的,要求其体现“介入”精神不但不合情理,也缺乏可行性。因此,这种写作基本上可以排除在媒体写作之外。在这里,我需要着重评述的是后一种民间式的写作。因为它比“学院化”更深广地介入大众意识,因此对于大众的智力状态与情感所造成的危害也极大。

首先,我反对武断、以快感为主导的写作。这样的作者常会高举争取自由、民主、人权这样的伟大旗帜,把乔治·奥威尔、索尔仁尼琴等视为同道。他们攻击的是那些早已竖立在那里、人人皆知的标靶,不厌其烦地用各种例证准确无误地击中靶心,然后为整个行动贴上“常识性写作”的美丽标签。

当我们仔细分析他们所攻击的对象,比如“专制”,我们会发现隐藏在这个正确词语背后的,是作者对于世界的简单与粗暴的理解。就像奥威尔在《1984》中描述的那种情形,极权制度所做的一切努力,在于缩减词汇,减少人的智力活动,用单调的宣传口号取代一切。而当我们仔细观察奥威尔及其忠诚的追随者时,我们一样会看到,出于急于争取受众的心态,他们采取了和批判对象同样的方式。他们的写作充斥着清晰却单调、简明却重复、刺激却粗暴的词汇,这样的载体已经决定了思想的平面与肤浅。写作在他们手中变成了另一种宣传。我们反对“专制”、“极权”、“宣传”的原因,是我们渴望更丰富的思想方式与生活方式,而非为了反对而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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