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月,工作室弥漫着木头的香味。是木头本身的香味,不是某一种特殊木料的特殊香味,这香味干冽清爽又直接,通过满地的木屑和刨花散布出来,塞满了整栋小楼。
工作室搬了新地方,一楼要做成公共空间,看了好多家具卖场都找不到想象中的样子,于是画了图请来木工,整个一楼就成了临时的工房。
坐在二楼办公室,能听到木头被锯开的声音,打榫头的声音,刨平木头表面的声音,抛光的声音……这所有的声音汇集在一起。这混合的时有时无的声音以及属于木头的本身的香味让人安定,尤其在雨天,有“甜蜜而古老的暖意”。
两位木匠,一老一少,都沉默,他们每天待在一楼低头做事,在一堆木料和刃器之间劳作。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事物上,语言就显得多余了,这沉默让我对他们的技术有了最基本的信任,我有偏见,很难想象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会同时是一个好匠人。
这沉默,也是手艺人的尊严。
对一切依靠手艺生活的人充满敬意,“不管世界如何糟糕,努力的人总有获得”,这句话放在匠人身上是一定的。“匠人”在日本称为“职人”,江户时代对职人就有“职人气质”的描述,“职人气质”意味着工匠的性情多半倔强、偏执,同时也是对他们专注、勤劳的人格魅力的肯定。
找到这两位木匠花了不少工夫,在一个一切讲求效率和发展的世界里,少有沉下心来低头做事的人。要知道,我需要的是能做出一整套家具的木匠,而不是家具厂里流水线上的一个工种。后者随处可见,他们可能待在一家工厂里,工作六年八年,年复一年只做一件事情,也只会做一件事情,比如,给木头喷漆,或者钉钉子。这是现代化的流水线,人的身体正成为机器的一部分。
人一旦成为机械化中的一环,身体与内心的感知就会分离,在这样的过程里,人不会快乐(准确地说是不能从眼前的劳作里得到身心合一的快乐),生产出来的东西可能“标准”,却没有时间与情感的堆积。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服装工作室一直反对流水线上的成衣制作,所有的车工必须学会独立完成一件衣服,而不是只会锁扣眼或者剪线头。
日本作家盐野米松说:“传统的劳作需要身体、思维和体验的共同参与,全身心地在这个过程中。从事传统手作,需要让你的身体先恢复到能够做手艺的状态,就像骑自行车,这项技艺无法通过书本习得,一定得靠身体来记住这项技能,这是一个记忆的过程。愉快的感受一定和记忆有关,手艺帮助我们建立与记忆的关系。”
小时候特别羡慕班里一个木匠的孩子,因为他手里总有各种好玩的木头玩具,那是他的父亲用废弃的木料信手做的,可能是一个弹弓,也可能是一把手枪,或者一个可以装橡皮筋的小木盒,总之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存在。你能想象,那个父亲在制作这些小物件时那种满满的期待和全心的参与。有情感投射的器物自然有让人亲近的气质,所以,不管是怎样笨拙的一件玩具,它都是刚刚好的样子,与那些商店里陈列的五颜六色的塑料玩具自然有本质的不同。
“她是木匠的女儿,不爱讲话。”很长时间以来对这句话着迷,我会把它想象成一部长篇小说的开头,那个木匠的女儿,她扎着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嘴角上翘,倔强地歪着头。她坐在父亲工地上的木屑堆里抬起一张有几粒雀斑的脸望着天空发呆,所有的故事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