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科默德奇怪地说:“伊阿古的自然主义伦理……来自一个坏人对蒙田的篡改。”本琼生也许会欢迎这样的说法,但我觉得它跟莎士比亚没有关系。伊阿古不是一个自然主义者,而是一个对简化还原执迷不悟的空想家,他是所有描写这类形象的文学作品中最极端凶狠的一个,他坚信,我们每个人最为真实的东西就是对我们来说也许确实是真实的那最坏的方面。简化论者不停地说:“告诉我,她或他究竟是什么。”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告诉我你所能有的最坏的方面”。简化论者据说无法忍受欺骗,因此他反倒成为欺骗的高手。
伊阿古是奥瑟罗的旗官,是一个在战场上能征善战的高级军官,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一点。“世人所知道的我,并不是实在的我”是他的座右铭,这样的座右铭既让人不寒而栗又发人深省,它是对圣保罗的“我是我所是”的响应,但这种响应纯粹是表面意义上的。上帝在回答摩西的询问时说“我是自有永有的”,这句话也在“世人所知道的我,并不是实在的我”中得到了响应,但却是阴郁的响应,针锋相对的响应。上帝愿意在他愿意存在的地方和时候存在,在与不在全凭他的选择;伊阿古却是那种不愿意的精神,那种不在的精神,是彻头彻尾的否定。因此我们从一开始就明白了他何以会仇恨奥瑟罗,因为奥瑟罗是他的世界尤其是战场上的最大存在,是最丰富的形象。伊阿古的仇恨表面上看是经验式的仇恨,但实际上却是本体论的,因而是无法消除的。如果说柏拉图式的爱欲促使一个人去争取他没有获得的东西,那么伊阿古的仇恨则促使他去毁灭他没有获得的东西。当疯狂的奥瑟罗诅咒苔丝狄蒙娜,说她是“美貌的魔鬼”,并提升伊阿古做他的副将时,我们感到战栗,因为伊阿古郑重地回答说:“我永远是您的忠仆。”其意思正好相反:“你现在也成了一个不在。”
一步一步地,伊阿古陷进他自己的存在裂缝之中,他听从自己的阴谋并不断改变着自身,他即兴创作了一出戏剧,这注定既要毁了这位剧作家也要毁了他的主人公:
谁说我作事奸恶?我贡献给他的这番意见,不是光明正大、很合理,而且的确是挽回这摩尔人的心意的最好办法吗?只要是正当的请求,苔丝狄蒙娜总是有求必应的;她的为人是再慷慨、再热心不过的了。至于叫她去说动这摩尔人,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的灵魂已经完全成为她的爱情的俘虏,无论她要做什么事,或是把已经做成的事重新推翻,即使叫他抛弃他的信仰和一切得救的希望,他也会唯命是从,让她的喜恶主宰他的无力反抗的身心。我既然凑合着凯西奥的心意,向他指示了这一条对他有利的方策,谁还能说我是个恶人呢?佛面蛇心的鬼魅!恶魔往往用神圣的外表,引诱世人干最恶的罪行,正像我现在所用的手段一样;因为当这个老实的呆子恳求苔丝狄蒙娜为他转圜,当她竭力在那摩尔人面前替他说情的时候,我就要用毒药灌进那摩尔人的耳中,说是她所以要运动凯西奥复职,只是为了恋奸情热的缘故。这样她越是忠于所托,越是会加强那摩尔人的猜疑;我就利用她的善良的心肠污毁她的名誉,让他们一个个都落进了我的罗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