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伦勃朗遵循鲁本斯和意大利画家们的教诲,像他在用均匀的、蜡黄的材料绘制反映教学场景的优秀油画《解剖学课》时所显示出来的那样,他得以完成艰难的组合。在这种组合中,一切与他本性相关的东西全都消失殆尽,人们从画面上看到的只是对忧郁生活的直接感受,是不断穿越他视野的原子的震颤,是既照亮了他希冀人们看到的光芒又掩盖着不愿让人看见的黑暗。当他追踪把各种形式联系在一起的精神要素,当他看清一名妇女怎样在给怀中的孩子哺乳、怎样为孩子穿衣以及孩子怎样学习行走,看清两个人怎样窃窃私语、互诉衷肠时,对这些任何人不屑一顾的司空见惯的动作,他却能不动声色地大肆渲染,从内心到外表重新塑造出伟大的形式和谐来。
伦勃朗,《解剖学课》1632,布面油画,170厘米×217厘米,海牙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
生命的真正奥秘在于,当人的一举一动自然而然、合情合理时,它就是一种美,而动作和程度的深刻延续性总能符合功能的深刻真实性。应该从伦勃朗最不起眼的绘画符号、每一天都被他用来表现飞跃与最具预想性的作品绘画符号上,来观察这位画家。他成百次看到一些人在毕生从事同一种劳作,看到过学徒们围着师傅、助手们围着外科医生、护士们围着产妇忙个不停。他曾经看到倘若每个人都尽守职责,人群就会自动地依据一种无可指摘的平衡规则组织起来,看到光线落到应该照射的地方,并且对不应照射的处所不屑一顾,因为让光线照到舞台上的某一点,而让黑暗笼罩其他地方可以相得益彰。他在致力于服务全人类的事业——这些事业通过日常活动组合着男男女女——的紧张过程中,发现了自己表现程度的强大力量。如果说注重理性的人并不总介意与注重感性的人相结合的话,那么,善于洞察内心世界的注重感性的人却总能在其中发现和谐,这种和谐能把最卑微的感觉与情感移植到最崇高的精神上。
当乔托围绕着英雄之死的主题来组合人物时,他已然感受到了这些隐秘的和谐,在他之前,米开朗琪罗对此几乎毫不怀疑。但是,在乔托的作品里,绘画语言依然贫乏,画面人物虽然巍然耸立,这些人物却并不总能充分地、有机地展现激励着他们的丰富情感的深刻推动作用。相反地,在伦勃朗的作品中,灵魂的实体本身,则与人物的动作一道不断地进入绘画颜料中。无论他使用什么作为工具,重水也好,油彩也好,无论他拥有什么样的技能,善于通过棱柱的各种色彩还是仅仅为雕刻所必需的明暗技巧,在其他人眼里并不欣赏的光华的闪烁与本能的动作,到他手里则能把宇宙万物浓缩到活跃不停歇的分子的循环之中,而他本人乃是这种无尽循环的组成部分。他追寻目光可以捕捉到的一点一滴的现实成分,直至肉眼难以觉察的端点。他在画面的色彩上,不仅掺和进悬挂在屠宰架上被宰杀的菜牛血液的殷红色、油膘的蜡黄色、筋肉的淡紫色,而且还掺和进稍许雾色、夜色,大量银色、金色、火红色与炽白色。上述色彩体现在他的每一种绘画材料中,无论是人的肌肤或眼神,路边坍塌的陋屋,地面上的几丛芦苇,包裹着死者的尸布,活人穿戴的丝绸、皮饰,还是战栗着永恒的震动的空间。在空间万物的每一残片中,他不但重新找到了它们的源流,而且发现了它们的归宿……巧合的是,在同一时期,同一城市,甚至同一街区,在相同的阳光照耀下与阴影笼罩中,巴鲁克·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1632—1677)也在为他的唯理主义哲学巨著《伦理学》绞尽脑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