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柴静:你的死亡谁做主?(2)

给理想一点时间(五) 作者:李志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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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得的病是哮喘,退休前他是协和医院的会计。这么多年,他看过很多患者临终前的痛苦,早跟老伴提过,自己将来一旦治愈无望,就不要再抢救了。

但那只是一个口头的愿望,病急性发作的时候,他昏迷了,家人还是舍不得,儿子说:“妈,赌一把吧,抢救一下,万一好了呢?”

王奶奶说:“当年他退了休,每天我回了家,他饭就做好了。我的腿做手术时他照顾我也好着呢,那时候想着他有了毛病,也一定得好好照顾他。不管怎么说,活着怎么是个伴,是吧?要不然你剩一个人孤零零的。”

丈夫也知道,他心里舍不得她,舍不得还没结婚的孙女,他现在是为她们而活着。“他说得了,该我受的罪我就得受,我不受也不行,我可能就是这个命。他难受,我也特别难受。”

王奶奶只能偶尔换衣服的时候回家哭一场。“到家里头就把书包一扔,趴床上就哭。哭完了我又害怕街坊都听见,我说我受这么大累,还是天天这么埋怨我,还老说‘恨死你了’。”这句“恨死你了”里,不只是责怪,更多是自责——“你要是对我好,我那样睡着觉就走了,我多好啊,你们也好,这样我对不起孩子,我也对不起你。”

4

我经历过亲人的离世,只是当时我不在她身边,我对人临终时要面临什么样的选择,其实毫无心理准备,对那些有创的抢救——用电击的心肺复苏,喉管切开插管……也没有认识。做这期节目之前,我的感受只来自于电视剧中的“永不放弃”的口号和戏剧情绪:“人只要能救就要救到最后一刻,不管他的生命是否还有质量,不管是否还能够享受空气、阳光、食物,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只要我们有,只要我们能够,只要我们在经济上允许,我们就要给他人工的呼吸、人工的心率、人工的生命。”

当年的我如果有机会,也会是这个选择——我会想,只要还能握着她的手,感觉着温度的存在,也许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

做这个题的时候,罗点点说“你家里一定没有过重病的人”,我才去了协和医院,看到这对夫妇的承受,那句“我恨你”里包含的所有痛苦像刀子一样划拉着人的心,才第一次想到选择的代价。

如果我当时做了选择,那是“我的选择”,不是“她的选择”。最大的承受者也不是我,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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