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女人,迟钦亭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他最先了解的将是张英,这念头用极淡的墨水写纸上,藏在一个透明的瓶子里,隐隐地在他脑海中漂浮。一切都出乎预料,一切又在预料之中。当张英随手带上工具间的房门,迈着轻柔焦虑的步伐缓缓走向他,说,“我是你师傅,我有责任”时,迟钦亭最先感受到的震动是委屈。委屈像清晨新升的雾迅速延展开,重重地笼罩在他周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事态的发展恰如早期的法国文学,恩恩怨怨缠绵悱恻,男主人公欲火中烧却带着无尽悔恨,女主人公清心寡欲但又有最大宽容,迟钦亭在自己的师傅身上,开始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这一课终于由梦想变为现实。很长一段时间内,迟钦亭的现实都是梦想,梦想又都是现实。
就像所有的诅咒发誓未必有用一样,混了两天病假的迟钦亭刚步入车间,他的思绪已迫不及待地跨上特别快车,沿着最不愿涉足的一条道路,肆无忌惮开下去。车间里匆匆走过的人群仿佛和他没任何关系。他恍恍惚惚,身不由己向人点头招呼,十分认真摇着饭盒去淘米,一遍遍地淘米。水清得有些过分。特快列车轰隆轰隆开着。张英极关心地问他身体好了没有,他心不在焉笑笑,答非所问。
事实上,迟钦亭早就意识到张英的一种别样情绪,他们的眼睛失去了正面交锋的勇气。在工具间,在换工作衣的时候,迟钦亭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注意那被砂过的白漆玻璃,大家心照不宣,他知道要张英没在意到这一点同样不可能。张英是他师傅。他相信自己的师傅将尽一切保护他。车间里的机器声纷纷响起来。迟钦亭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眼睛故意往门口看。张英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又谈起了上夜校,并说已为他在厂里讨了个名额,随他去读什么毫无疑问,张英处处流露出了要把他从歧路上拉回来的企图。
房间里只剩下迟钦亭一个人,他借着开工具箱,眼光射向等待已久的地方。大块的白漆玻璃构成一片和谐的整体。让他吃惊不已的是被砂过的痕迹,突然奇迹般消失殆尽。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迟钦亭产生的第一个恐惧,是厂里已发现了有人做坏事,砂掉的地方又重新漆好。然而恐惧很快被证实不可能。没有任何重新漆过的迹象,迟钦亭熟悉白漆玻璃上每一道纹路,即使最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不得不对自己做过的事产生怀疑,他的并不忠实的记忆一定出了什么差错,几天来萦绕在心的担忧显得毫无必要,一时间迟钦亭简直吃不准自己究竟该不该庆幸。用砂纸去砂白漆玻璃,也许根本就是一种错觉,只是梦境和幻想。想象力被过分地夸大,他以为自己做了什么,而实际上什么也没做。
直到第二天再一次去淘米,他才突然发现被砂过的痕迹依然存在那儿。痕迹的醒目是他原先不曾想到的。白颜色调和漆刷过的玻璃上仿佛歇着一只极龌龊的小蝴蝶,砂过部分呈现出一种寒碜的透明。会引起人们的疑义一点不足为怪,不难想象并且十分可能,曾经有几个人指着这痕迹大放厥词,说不定厂领导也被请来一起议论,而那些边说边笑光着身子洗澡的女工,则更可能伏在白漆玻璃上,透过那小蝴蝶,很玩味地窥视迟钦亭所在的工具间。一道已经不透明的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正因为被不断隔开,却常常在人的心目中连得更紧。
迟钦亭当时发傻的程度一定非常严重,张英在他身边站了好一会儿都没发现。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糊涂,百思不解淘着米,白花花的米随清水从饭盒里出来。龌龊透明的小蝴蝶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工具箱已被人悄悄移动,正好挡住砂纸砂过的地方。满载的铁皮工具箱重得不可思议,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擦痕,很显然有人借助撬棒硬撬过去二寸。二寸的距离顿时使迟钦亭摆脱了嫌疑的困境,然而又使他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