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冯四(2)

一个人的村庄 作者:刘亮程


这天早晨,冯四扛一把锨出去翻地,他想好了去翻一块地,种些玉米什么的。这样到了秋天他就有事可干,别人成车往家里收粮食时,他也会赶一辆车出去,好赖拉回些东西。多少个秋天他只是个旁观者,手捂在袖筒里,看别人丰收,远远地闻点谷香。

没人知道冯四这些年靠什么维持生活,他家的烟囱从没冒过一缕烟,也从没见他为油盐酱醋这档子事忙碌。他的那几亩地总是荒荒地夹在其他人家郁郁葱葱的麦田中间,就像他穷困的一辈子夹在村人们富富裕裕的一辈子中间——长长的一溜儿。有时邻家的男人撒种,不小心撒几粒落在他的田里,也跟着长熟了。只是冯四不种地也从不知道他的地里每年都稀稀地长着几株野庄稼。经常出门在外的冯四,似乎从来也没走出黄沙梁,按说像他这样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的人,应该四处漂泊了,可他硬是死守着黄沙梁不放,他在依恋什么呢。记得冯四唯一关心的一件事是——每隔一两年,就去找村长问问户口册上有没有他的名字。他好像很在乎自己是不是黄沙梁人。只要看见自己的名字还笔画完好地爬在那个破户籍本上,他就活得放心了。也有过一段日子冯四忽然不见了,像蛇一样冬眠了,没人清楚他死了还是活到别处去了。好像冯四有意跟村里人玩“捉迷藏”游戏,他藏好一个地方,期待人们去找他,先是藏得很深很隐秘,怕人们找不到又故意露点马脚。可是谁有空理他呢。这是一村庄大人,人人忙着自己的事。冯四藏得没趣有一天便忽然从一堵墙后面钻出来,悻悻地穿过村中间那条马路。其实,我想冯四压根不会跟谁玩游戏,他是个认真的人,尽管从没认真地做过什么事。

冯四一回到他那间又破又低矮的土屋,我便只能望着屋顶上那尊又粗又高的烟囱发愣:它多像一门大炮啊,一年又一年地瞄准着天空深处某个巨大的目标,静静地瞄着,一炮不发。这使冯四的夜生活显得异常神秘难测,他没有女人,他跟自己睡觉也能一夜一夜地睡到天亮。有几个晚上我溜到窗根也没听到什么,屋子里一片死寂,不知冯四正面朝一生中的哪几件事昏昏而睡或黑黑地醒着。

在我偷窥冯四时,肯定有很多双眼睛已暗暗观察了我很多年。每一个来到村里的人,都理所当然会受到怀疑,无论新出生的还是半道来的,弄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人们才会放心地和你生活在一个村里,这是很正常的事。况且,一个人要使自己活得真实就难免不把别人的一生当一场戏。

出门不久冯四遇到了张五,张五的上半辈子是在别处度过的,在冯四眼中他只有下半辈子。和这种人交往,冯四总觉得不踏实。在张五戈壁滩一样茫茫的一辈子里,他只看见稀疏的三五棵树。“看不见的岁月是可怕的。”冯四总担心会不小心陷进别人的一生里,再浮不出来。

张五正牵着五头驴,要卖到别处去。

“让驴换个地方生活,长长见识。”张五认真地说。

“驴吃惯了黄沙梁的草,到别处怕过不惯呢。”冯四说。

“没事。驴到哪都是拉车,往哪拉都一样用力。”

“不一样的。有些地方路平,有些地方路难走,驴要花好几年才能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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