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冯四(4)

一个人的村庄 作者:刘亮程


天快黑时,冯四、张五和五头驴蹄印跟脚印进了村子。走出去这么多,还回来这么多,对黄沙梁来说,这一天没有什么损失。冯四编了个故事,整个一天张五和五头驴都在他的故事中,他们朝一个不存在的村庄,或者一个真实的但不需要母驴的村庄走。路是踏实的,阳光实实在在照在人脸和驴背上,几座难翻的沙梁和几个难过的泥沟确实耗费了人的精力,并留下难忘的记忆。但此行的目的是虚无的,或者根本没有目的。当冯四意识到张五和五头驴的一天将因此虚度,自己的一天也猛然显得不真实。他同样搭上了整个一天的功夫。他编了一个故事,自己却不能置身于故事之外,就像有收成无收成的人一同进入秋季,忙人和闲人在村里过着一样长短的日子。时间一过,可能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冯四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天黑之后,冯四把扛了一天的锨原放回屋角。在这个小小农舍里,光线黑暗,不管冯四在与不在,地上的木桌永远踱着方步朝某个方向走着,挂在墙上的镰刀永远在收割着一个秋天的麦子,倒挂在屋顶的锄头永远锄着一块禾田里的杂草,斜立屋角的铁锨永远挖着一个黑暗深邃的大坑……这是看不见的劳动。我们能看见的仅仅是:锨刃一天天变薄变短了,锨把一年年变细。仿佛什么东西没完没了地经过这些闲置不动的农具,造成磨砺和损失。

在黄沙梁,稍细心点便会看到这样两种情景:过日子的人忙忙碌碌度过一日——天黑了。慵懒的人悠悠闲闲,日子经过他们——天黑了。天从不为哪个人单独黑一次,亮一次。冯四的一天过去后,村里人的一天也过去了。谁知道谁过得更实在些呢。反正,多少个这样的一天过去后,冯四的一辈子就完了。黄沙梁再没有冯四这个人了。他撇下朝夕相处的一村人走了。我们埋掉他,嘴里念叨着他的好处,我们都把死亡看成一件美事,我们活着是因为还没有资格去死。

在世上走了一圈啥也没干成的冯四,并没受到责怪,作为一个生命,他完成了一生。与一生这个漫长宏大的工程相比,任何事业都显得渺小而无意义。我们太弱小,所以才想于出些大事业来抵挡岁月,一年年地种庄稼,耕地,难道真因为饥饿吗。饥饿是什么。我们不扛一把锨,势必要扛一把刀、一杆枪或一支笔,我们手中总要拿一件东西——叫工具也好,武器也好。身体总要摆出一种姿势——叫劳动、体育或打斗。每当这个时候,我便惊愕地发现,我们正和冥冥中的一种势力较着劲。这一锄砍下去,不仅仅是砍断几株杂草,这一锨也不仅仅翻动了一块黄土。我们的一辈子就这样被收拾掉了。对手是谁呢。

冯四是赤手空拳对付了一生的人。当宏大而神秘的一生迎面而来时,他也慌张过,浮躁过。但他最终平静下来,在荒凉的沙梁旁盖了间矮土屋,一天一天地迎来一生中的所有日子,又一个个打发走。

现在他走了,走得不远,偶尔还听到些他的消息。我迟早也走。我没有多少要干的事。除了观察活着的人,看看仍旧撒欢的牲口。迟早我也会搁荒一块地,住空一幢房子,惹哭几个亲人。我和冯四一样,完成着一辈子。冯四先完工了。我一辈子的一堵墙,还没垒好,透着阳光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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