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X……先生?”对方终于开了口。是一个男人——一个语速很慢、并且发音不准的男人在说话。要准确地描绘出在X头脑中迅速生成的图像是颇为困难的:说话者应该有一副闪闪发亮的假牙,而且刚配上,所以他的口腔对此不太适应,老担心一开口牙就会散落,所以只能把“X”读成“S”音;这个男人甚至可能是遥远的闪米特人的后裔,因为他的语句末尾有一个嘶腔;年龄在四十到六十岁之间,面目不清,像咸湿片中经常出现的无面男子……与此同时,X还从耳机里听到一声古怪的汽笛声。这个电话应该是从某个码头附近打来的。“我肯定不认识他,”X飞快地想道,“但也有这样的事,比如一个朋友的朋友……”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它要欢快一些,可以听出已经没有了刚才语气里的狐疑:“这么说您就是X先生喽?太好了,您还没有出门?我们知道您要去赶一个婚宴,能否不去?”
到现在为止,X医生仍然把这当做是一个玩笑。但它显然开得不是时候,而且也看不出继续发展下去就会成为一个经典式的玩笑。与其如此,不如别来这一段。当然喽,也可能是另一种情状:这个匿名男子在以漫不经心的语调揭穿一个秘密,他似乎在提醒X,让他明白自己正处在一个舞台的中央。
“你过于随便了,朋友,”X赌气似的回道,“我可没时间奉陪你。除非告诉我你是谁,有何见教?”
“别向我提问题,”对方突然增高了音量,一反前面的谦恭、谨慎,近乎粗鲁地叫道,“我们想和你谈谈。记住,不要向我提问题,不要耍小脾气,打掉一切自尊——这是我们今后交往的第一个原则。”
“见鬼!”X怒气冲冲地骂道。
“从现在开始,您被传唤了,因而你必须……”对方脱掉了温文尔雅的外套,很快将“您”转换为了“你”。
X至此才意识到眼下的一切几乎是几年前他一个梦境的重演。在那个梦里(他曾在日记里写下了这个梦的内容)X既是一个观察者同时又是一个孤寂无助、软弱忧伤的角色。他看见大达码头的广场上有个蓄大胡子的男人在电话亭里给自己打电话(大胡子使他无法弄清此人的真面容,但也恰恰构成了一个显著的特征)。另一个他——不,没有什么另一个人——从床上惊起,伸手去抓话筒。那个匿名者就是这样告诉他的:我们要和您谈谈。X当时发现他的语速慢得使人难以卒受,就像刚刚装上了义齿。X受到催眠似的问在哪儿见面,那个人要他等待指令……他从未把这节虚幻的经历向任何人透露过,但内心却一直遵循了让他“等待指令”的要求。那么显而易见,这个人又想起X来了。但上次的声音有点沙哑,亲切倒是挺亲切。
这当儿,客厅里已经渐渐暗下去。他通过窗户看到远处的第一劝业银行大厦顶端的霓虹灯广告。它可能刚通电,色彩爆炸,把日文、英文和中文一次次地强加给这个城市。X有一次到这幢大厦去见过一位襄理。他不是为了贷款,而是襄理患了某种足以败坏其声名的暗疾。襄理自然不会去医院门诊。他与X有一个共同的朋友。X为他做了仔细检查并采取措施控制了病情。襄理的颌部发达,但手指却纤细乃尔,稍稍激动眼睛便会湿润起来……X只剩下这些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