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给照相机换上一个长镜头,带好遮光罩,调整了光圈和速度。她擦着汗喘着,使劲地追赶着前面的他。她看见他这时正站在上游的一个尖岬上,一动不动。
“你怎么啦,喂!”她快活地招呼着。她轻轻扣好相机快门上的保险,她已经拍了第一张。她相信河水层次复杂的黄色,对岸朦胧的青山,以及远处无定河汇入黄河的银白的光影会使这张柯达胶片的效果很好。河底村小小的招待所很干净,现在她一点儿担心也没有了。
“你说话呀,研究生!”她朝旅伴开起玩笑来了。
“全想起来了,”他开口道,“我早知道,一到这儿我就能想起来。”
“想起来什么?地理讲义么?”她兴致很高地问,她挺想和这个大个子青年开开玩笑。
“不,是这块石头。”他说,“十几年前,我就是从这儿下水的。”
“游泳么?”她歪着头瞧着他。他默默地站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告诉她么?“我上错了车,喏,那时的长途班车正巧就是辆解放牌卡车,”他迟疑地说,“我去延川看同学,然后想回北京。从绥德去军渡然后才能进山西往北京走,可是我上错了车。那辆车没有往北去军渡,而是顺着无定河跑到这儿来啦。而且,路被雨水冲垮了,车停在青羊坪。在青羊坪我听说这儿有渡船,就赶了四十里路来到了这里。”他凝视着向南流逝的黄河水,西斜的阳光下,河里像是满溢着一川铜水。他看见姑娘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铜水般的河面上,和他并排挨着。告诉她吧,他想道。“在这里,就在这儿我下了水,游过了黄河。”
她静了一会儿,轻声问:“你为什么不等渡船呢?”
那船晚上回来,八天后才再到河东去。当时他远远地望见船在河东岸泊着。他是靠扒车到各地同学插队的地方游逛的,他从新疆出发,先到巴里坤,再到陕北,然后去山西,最后回北京。他想看看世界,也看看同学和人们都在怎么生活。
姑娘又补充说道:“我是说,游过去——太冒险了。你不能等渡船么?”
“我没钱,”他说,“我在村子里问了,住小店、吃白面一天九毛钱,吃黑面一天六毛钱。那时候我住不起。”
她感动地凝视着他。“你真勇敢。”她说。
他的心跳了一下。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她?他的心绪突然坏了。他发现这姑娘和他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她身上的一股气息使他心烦意乱。今天在这儿遇上这个女的可真是见鬼,他想,原来可以在黄河边搞搞调查、背背讲义的。本来可以让这段时间和往事追想一点点地流过心间,那该使他觉得多宝贵啊。可是这女的弄得他忍不住要讲话,而这么讲完全像是吹牛。
“游过黄河……我想,这太不容易了。”他听见那姑娘自语般的说道。他觉得她已经开始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这会儿不怕没有招待所啦,哼!他忿忿地想。她在放松了戒备的神经以后,此刻显得光彩袭人。这使他心慌意乱。他咬着嘴唇不再理睬她,只顾盯着斜阳下闪烁的满溢一川的滚滚黄河。
她举起照相机,取出一个变焦距镜头换上。这个小伙子很吸引人,浑身冒着热情和一股英气。他敢从这儿游到对岸去。上游拂来的、带着土腥味儿的凉风撩着她的额发,抚着她放在快门上的手指。这个可不像以前人家介绍的那个。那个出了一趟国,一天到晚就光知道絮絮叨叨地摆弄他那堆洋百货。那家伙甚至连眼睛都不朝别处瞧,甚至不朝我身上瞧,她遐想着。而这个,这个扬言要考上地理研究生的小伙子却有一双烫人的眼睛。她想着又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瞧人家,她想,人家眼睛里是什么?是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