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神地凝视着车窗外的黑暗,手指间夹着一枝闪着红光的烟。列车摇晃着,暗黑中的树木、山岗和大地都在玻璃外面成了流动的黑色。原来列车也是一条河,他默默地吸着纸烟,在横贯陇海又猛折向北的河道上奔流,亮着灯光,鸣着号角,掀起轰隆隆的巨响。列车上的人呢,就是河里的水和浪。他看见玻璃上映着一点烟头的红亮,列车也是一条河啊,他吐出一口烟。这样干地理学可真不错,走向河流,沿着河流,连我自己也像一条河流。他又吸了一口烟,看着乌蒙蒙的玻璃上又亮起一点红光。
那次也是这样: 车厢里挤满了串联的学生,他坐在联结两节车的冷嗖嗖的过道里。地上是一块冲出防滑钉的铁踏板。那铁板也像现在一样摇晃不停。
那是你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投进一条汹涌的河。他缓缓地吐出烟雾。那时你当然不会吸烟,更不会喝酒、骑马、在阿勒泰山的雪坡上拖走一根粗大的圆木。那时你在这块灰蒙蒙的玻璃里只看见一张娃娃脸,看见一双幼稚明亮的闪闪的眼睛。那时你没有和红脸后生交朋友的本事,也没有拥抱过和粗鲁地亲吻过姑娘。你只是揣着一颗小兔子般活泼的心,被大千世界的风雨世面激动得坐卧不宁。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呢,就不假思索地跳下了这条河。
后来你穿州过府,风尘仆仆地和社会、和政治、和大自然、和那么多复杂的人往来比试。你敢在人头攒动的会场上大声疾呼,敢在空旷恐怖的荒山里大唱大喊地走夜路。你从马背上栽下来,翻滚的马从你稚嫩的身子上压过去。你不相信道路,用指北针计算着,倔强地朝挡路的大山攀登。后来你爱上了边疆,就一直跑到准噶尔,跑到阿勒泰,跑到伊犁。你回来时装着一副大人气,鄙夷那些只到过大城市的同学的娇气。你绷着晒脱了皮的黑红的脸,昂着头像一阵风走过他们身旁。你不知道。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有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在编着完全不同的故事。你那时不懂得眼泪,不懂得代价,你不知道历史也有它的痛苦。
他看见那扇乌蒙蒙的玻璃上映出一个修长的黑影。他回过头来,“还没睡么?”他问道。
她微笑着端详着他。天不亮车就要到达北京啦,他就要和我分手,去找他那些地理资料了。“你去睡一会儿吧,研究生,”她说,“我和列车员说好了,卧铺车厢开着门呢。”
“我不去,这儿挺好。”他说。
“去吧,你还能睡几个小时。”她劝道,“一个卧铺,轮着睡嘛。”
“我不想睡,”他说,“这儿凉快。车里又热又闷。”
那么我也不去。和他一块儿再呆几个小时吧,她想,只有几个小时了。天一亮,等他们走出拂晓时的北京车站,这个游黄河的小伙子就要离开她了。唉,人就又要各自东西啦。“说会儿话吧。”她说着坐了下来,把一本书垫在冰凉的铁踏板上。
他们默默地抱着膝坐着,想着心事。摇晃不停的列车抽动着铁踏板,他们的肩头时而碰在一起。这么近,我这么近地挨着一个男的坐着,她暗自想道,也许这是段挺值得珍惜的友谊呢。而且互相说了那么多,我和他都讲了关于父亲的事,我还亲眼看着他游过了黄河。走廊间的灯突然熄了,他们之间只有那枝香烟在一下下明灭。而以前那个,哦,我已经忘记那人的名字啦,她想。那一个和我来往了那么久,也没有这么接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