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漫水 2(2)

漫水 作者:王跃文


日头开始偏西,井边的石板地到了阴处,开始变得清冷。慧娘娘仍坐在那里,想起死去的男人,眼泪又出来了。她望着菜园过季的辣子树,说:“你是好啊,两脚一伸去了好地方了,留我在世上受苦!你养的儿子蠢,养的孙儿、孙女也蠢。一屋都是不读书的!我是个蠢的,我也认了!我哪样事不会做?我要是再多读几句书,再大的世界都去闯!漫水的伢儿女儿,几个不是我接生的?漫水的人老了,不都是我去妆尸?”

慧娘娘年轻时是漫水的赤脚医生,哪家有人头痛脑热,她背着药箱就跑去。药箱是余公公做的,用的是好樟木料,漆成白色,锁扣下面画了个红十字。哪个的阿娘要生了,慧娘娘更加跑得飞快。背着木箱跑快了,箱子里的药瓶会碰碎。年轻男人只要看见慧娘娘跑,就晓得哪家要生了,会接过她的箱子,跟在她后面跑。年轻人手上有劲,悬空提着箱子跑,不会碰碎药瓶。日子久了,都成了规矩。年轻男人碰上慧娘娘飞跑,他不接过药箱,会落得人家去说。漫水四十岁以上人的生辰八字,慧娘娘个个都记得。糊涂的爹娘,收亲过女对八字,记不准儿女落地的时辰了,就说:“问问慧娘娘就晓得了。”慢慢的后来不兴接生婆了,女人都去城里医院生。比慧娘娘老一辈的人讲,从前漫水哪家女人要生了,一边预备着喝喜酒,一边预备着打丧火。自从慧娘娘做了接生婆,漫水没有一个难产死的女人。

慧娘娘进男人家十二年,才生了强坨。巧儿也是那年生的,比强坨小三个月。那年,漫水的接生娘死了,村里几个大肚子,都愁着没人接生。大肚婆都掐着手指算日子,猜哪个先出窑。不晓得哪来的说法,漫水人开玩笑,把女人生产喊作出窑。哪个女人胆子大,帮人家把毛毛接下来了,她就一世都是接生婆。女人肚子越来越大,离生死关越来越近。她们嘴上只把这事当笑话,找信得过的女人说:“你来帮我接啊,生死都放在你手里。你要是平日恨我呢,那天就手打发我回去了。”漫水已没有接生婆,没人敢答应人家。有慧阿娘没有同人说,天天挺着大肚子,该做什么照做什么。有日深更半夜,有慧门前突然响起了炮仗声。有余两口子离得最近,惊得在床上坐了起来。有余对阿娘说:“你快去看看!”有余很担心,不晓得这炮仗是凶是吉。毛毛落地,马上要放炮仗;人死落气,也要马上放炮仗。炮仗祛邪,生与死都要祛邪。只是死人的时候,又放炮仗,又烧落气纸。

有余阿娘挺着大肚子,一步一挪跑了回来,惊喜得喘气都粗重了,说:“老弟母生了,生了,生了个儿子!”有余问:“哪个接的生?”有余阿娘说:“神仙哩,老弟母自己接的生!”有余听得嘴巴都合不上,半天才说:“我是不方便去,你快去招呼,有慧是什么都不晓得的。”有余阿娘说:“我就去,就去。我是怕你担心,先回来说声。告诉你,我刚才出门,生怕看见落气纸。”有余长叹一声,说:“天保佑啊!”

三个月之后,巧儿落地了。巧儿是慧娘娘接的生。漫水过去的接生婆,剪脐带的剪刀就是灶屋的菜剪刀,放在火上燂几下就用了。慧娘娘自己出了月子,就去街上买了医生用的剪刀和纱布,替有余嫂嫂预备着。巧儿要生那天,慧娘娘把接生要用的剪刀放在锅里煮着,把纱布放在蒸笼里蒸着。巧儿是下午生的,帮忙和看热闹的女人多,慧娘娘有条有理地忙着,她们就像看西洋景。

巧儿生下之后,有余屋招呼大家喝甜酒。有女人问:“慧嫂嫂,你哪里晓得身下要贴一块大纱布呢?你哪里晓得纱布要放在蒸笼里蒸过呢?”

慧嫂嫂笑笑,说:“想都想得到。”

有女人问:“慧叔母,往日接生婆都把菜剪刀放在火上燂,你哪里晓得剪刀要放在开水里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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