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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水 2(8)

漫水 作者:王跃文


吃过早饭,落雨了。雨越落越大,檐水成瀑。春上雨多,雨只要不太大,仍是要出工的,垅上便尽是蓑笠农人。这会儿风卷暴雨,滚雷不断。天都黑了下来,闪电扯得天地白一阵,黑一阵。听到雷声,有余想到了秋玉婆。漫水人把说人坏话,造谣生事,都叫讲冤枉话。讲冤枉话,会遭雷打的。有余活到快四十岁,从来没见哪个被雷打过。雷打死人的事常有,都是听来的远处的事。

有余不出工的时候,就在屋里做木匠。晚上也做,鸡叫半夜才去睡觉。他在盘算修新屋,屋前屋后堆满了杉树。杉树是南边山里买的,从溆水放排下来,放到村前西边山脚的千工坝,乡里乡亲帮着扛回来。漫水南上几十里,先人在溆水筑了一道坝,分出一支水,顺着山脚流过漫水,又从北边那片橘园流入溆水。这条水渠,叫做千工坝。千工坝流过之后,漫水南北自流灌溉,良田连绵万顷。河里那道坝很平缓,鱼可上下,船帆畅通。

平时别人家修屋,必是请木匠先树起屋架子,再慢慢装壁板和门窗。有余心上有谱,先把壁板和门窗做好,统统堆放在屋前屋后,拿油毛毡和稻草盖着。万事齐备了,只要把屋架子树起来,一声喊就有新屋住了。锯板子要帮手,只要喊一声,有慧就来了。有慧手上有蛮劲,拉半天锯不用歇气。有余过意不去,时常停下来抽烟。弟兄俩卷着喇叭筒,说话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有回,有慧说:“余哥,我阿娘说,人是猴子变的,你相信吗?”有余说:“老弟母书读得多,她说是的,肯定就是的。”有慧说:“山上还有猴子,怎么不变人呢?”有余笑笑,说:“那我就搞不清了。”

今天不用锯板子,有慧就蹲在有余前面哑看。有余在做门板,拿刨子刨着。正好是星期日,伢儿们都没有上学。强坨同巧儿捡起地上的刨花,抠了两个洞,当眼镜戴着玩。旺坨初中了,发坨上五年级。他两兄弟年纪不大,却不能光顾着玩了,得帮大人做事。两兄弟把父亲做好的方料,先搬到屋檐下码着。炸雷打得屋子发震,一屋人默默地做事。

有余开玩笑,说:“慧老弟,眼睛是师傅,我要是你,看了这么多年,肯定是半个木匠了。”有慧在有余面前从来认输,说:“我有你这么灵空,也修新屋了。”有余说:“修屋是燕子垒窝,一口泥,一口草,你莫急。你哪年修屋,我工钱都不要,饭都不要你屋供!”有慧嘿嘿地笑,说:“等我修屋,等到胡子白!我是没本事了,只看强坨长大了有本事不。”

雨越落越猛了,看样子歇不住。有余递过烟袋,叫有慧卷喇叭筒。抽烟的时候,有余望望对面田垅,雨水漫过田坎,满眼尽是小瀑布。千工坝的水也漫出来了,流成几个更大的瀑布。山上必定也有水流下来,只是叫枞树挡住了,又罩着很浓的雾,看不见。有余想,漫水这地名,就是这么来的吗?

余公公晓得自己得罪慧娘娘了,却并不晓得她正坐在屋后生气。他把早饭和点心一餐吃了,担着筲箕又上山去。木马脚上的猫儿刺太久了,应该剁些新刺回来换上。老鼠爬上去咬烂了龙头杠,他就要遭一世的骂名。

黑狗又跟着他,虎虎地飞到前面,忽又停下来等他。余公公越是笑骂,黑狗蹦跳得越高兴。余公公每次出门,慧娘娘屋黄狗也会跟上半里,路上总会碰到什么稀奇东西,停下来东嗅西嗅,就慢慢跑回去了。余公公就会望着黑狗说:“看你养的好儿子!”

余公公晓得山上哪里有猫儿刺,上山没多久就剁好了。余公公眼尖,下山的时候,看见几处枞菌,顺手摘了回来。路过慧娘娘屋门口,余公公喊道:“在屋吗?”喊了好几声,不见慧娘娘答应,余公公就推开她屋门,把枞菌放在门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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