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春从屋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走到院子里,舀了一大勺泔水,拌在糠里喂鸡。鸡是不认时辰的,鸡只认天光。日头已经升到树枝分叉的地方了,鸡饿疯了,唧唧喔喔蜂拥而上,踩了吟春一鞋面的鸡屎灰土。看见鞋面上那团还带着隔夜潮气的绿屎,吟春肚腹里仿佛有根绳子抽了一抽,没忍住,哇的一声就吐了,呕在地上的几粒饭糊被鸡一抢而光。吟春想抬脚轰鸡,可是脑瓜子却差不动腿——病虽然好了,身子还依旧倦怠,只是懒得动弹。
吟春喂完鸡,手搭了一个凉棚往院门外眺望。陶宅的地势高,一眼望出去就可以望见藻溪。日头不那么生猛的时候,溪是清绿的,近得仿佛就在脚下。日头把水推远了,远成一条和灰土路模模糊糊地交织在一处的白线。此刻在白线某处的某一片树荫之下,坐着她的大先生。
大先生今天很早就出了门。其实这只是吟春的猜测:吟春是从饭桌上那碗只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的泡饭上猜出来的。
不知大先生今天在树荫下看的是什么书?也许他压根没有在看书,他只是在想心事。大先生近来的心事很多——这也是吟春的猜测。吟春是从大先生的神情里猜出来的。大先生的话越来越少了。大先生虽然不说话,可是大先生的心事会自作主张地替大先生说话。大先生的心事磨盘似地坠在大先生的眉眼上,大先生的眉眼吃不了那样的重,便拉着大先生的脸,低低的几乎要垂挂到地上。吟春隐隐觉得,大先生这么多的心事里,有一桩是和她肚腹里的这团肉相关的。大先生盼这团肉,盼了一生一世。可是这团肉真的来了,大先生似乎又不那么盼了。不仅不那么盼,反而还有那么一两分的生分,犹豫,冷淡。吟春搜肠刮肚,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大先生的心情,似乎哪个都有那么一点模模糊糊的相近,却哪个也不是严丝合缝的贴切。
她大概永远也不能真正摸透大先生的心事。大先生心里的那个世界很大,大到乡里人就是一刻不停地走一辈子的路,怕也擦不到大先生眼界的一个边。大先生是乡里人贫瘠的语言系统里一个信手拈来无所不在的代名词。乡里人显摆自家孩子聪明,会说那是“大先生的脑袋瓜子” ;夸某人的见识高,会说那是“大先生的世面” ;甚至连损某人愚笨,也会说那人没读过“大先生的书” 。大先生是藻溪人视野的极限,藻溪人眼睛再明再亮,也翻不过大先生这堵高墙。对藻溪人来说,大先生之外再别无天地。吟春是一乡里识字最多的女子,可是即便是她,也只是近近地站在了大先生的门外,从微启的门缝里看到了大先生世界里的一线天。
“怎起得这么晚?鸡都叫炸了。”吕氏停下手里的活,问吟春。
吟春回过头来,目光盯在吕氏的手指上,突然吃了一大惊。
“妈,您能,自己纫针了?”
“我孙子,成了我的眼了。”吕氏指了指吟春的肚子说。吟春觉得那一指头很尖利,隔着一个院子,她的肚皮紧了一紧。
“昨晚没睡安生啊?”吕氏问。
吟春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能,由着他,胡来。”吕氏说这话的时候,低头看着手里的帽子,口气仿佛是在数落帽檐上的虎头。只是那一句话掰成了三块,每一块中间,都连着一根蛛丝一样看不见却觉得着的细线。
吟春是从那根暧昧的细线里悟出了吕氏的意思的。轰的一声,一股热气涌了上来,两颊烫得如同灶灰里扒出来的番薯(温州方言:红薯)。
“没,没有。”吟春低了头说。
吟春的话回得没头没脑的,不知是说她没由着他呢,还是说他没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