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月亮地里走进来,庙里黑洞洞的,她一下子觉得丢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眼睛虽然没用了,眼睛却把攒下来的力气递给了耳朵,耳朵里就忽闪地生出了另一双眼睛——一双替耳朵把门的眼睛。她听见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她知道是有人在擦洋火。洋火大概受了潮,擦来擦去擦不着。那人伊里呜噜地骂了一句,便有几个声音夹杂了进来,有的在说话,有的在笑。话吟春听不懂,笑她却是听得懂的,低低的,浑浑的,像含了一口痰在喉咙口。她听过这种笑——那是坐在田头歇息的男人看见过路的女人时发出的笑。那笑声在空中相互挤碰着,越挤越扁,也越挤越脏。
墙。墙在哪里?吟春的耳朵开始飞快地四下搜寻着。可是来不及了,她被人粗蛮地推倒在地上——不是那团铺着散发出梅雨腐烂气味的旧稻草,而是一块全裸的地,因为她的脊背隔着薄薄的灰布衫觉出了地面上石子和瓦砾的尖利。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她的腿被人钳子似地按住了,动弹不得。一双手伸过来,焦急地解着她的裤腰带。失去了剪刀把守,裤腰带很松很垮,三下两下就散了开来。原来有些事根本用不着光亮,在明里暗里都一样顺畅。
嘶啦一声,有人撕开了她的内裤。
一阵尖锐的懊悔如吃坏了的食,从她的胃里涌了上来,她的喉咙紧紧地抽了一抽,似乎要呕。后悔啊,她真后悔,在她还有眼睛还有腿的时候,她没有撞上那把刺刀。那时死离她真近啊,近得可以看得见它身上的寒毛。她只要稍一迈腿,就能把它拽在手心了。可是她还是让它溜走了。她错过了那个痛快的死。现在她既没有眼睛也没有腿,她找不到也追不上死,只能由着死或紧或慢,猫戏老鼠似地来找她了。
啊的一声,她扯着嗓子喊出了她的懊丧。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她的嗓子里竟然也带着一把刀。那把刀爬过她的喉咙舌头牙床,带着一路血糊糊的肉末,飞到了房顶上。房顶颤了一颤,刷刷地抖落了一地的尘土。
这时角落里有人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很短,三五个音节,吟春听不懂,但是她一下子听出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她先前未曾听过的声音。那些人的声音都像铁,干干涩涩,生着重重的锈斑,钻过人的耳朵会划出一道道的疤痕。这个声音也像铁,不过是一块平滑干净些的铁,外头似乎包了一层薄薄的新棉。那一丝的柔软反而叫芯子里的硬越发有了重量。屋里的人突然都静了下来。
这静默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在吟春听来,仿佛长得像过了几个时辰。
哗啦一声,终于有人划亮了一根洋火。洋火很小,小得像豆粒,却把黑暗和静默都撕开了一个边角模糊的口子。那人拿着洋火,在神龛跟前找到了一盏灯。灯其实也不是灯,不过是个破碟子而已,碟底浅浅地剩了几滴从老鼠嘴里剩下来的油,油里拖着一根烧了多半的灯芯。灯芯在洋火里嗞嗞啦啦地抽了几抽,终于点着了,摇曳的火光里,吟春看见了点火的那张脸。她记得他,因为他是这几个人里面唯一一个留着胡子的人。胡子是络腮胡子,很密,却不怎么浓,微微的有些发黄,像是旱天里的禾。那人的嘴边长了一颗痣,圆圆鼓鼓的,犹如一粒被秋意催熟了的绿豆。这是一颗在乡人眼里意味着走遍四方永远有得吃的福痣,但长在这个男人脸上,似乎跟吃食福气之类的联想毫无干系,倒是把那些绷得很紧的五官,扯出微微一丝的松泛。
长痣的男人朝那几个男人看了一眼,那几个人就跟风中的苗似地矮了下去。男人朝他们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从鼻孔里出来的,轻得几乎像是一声哼哼,但是那几个人顷刻间就站了起来,齐刷刷地朝门外走去。他们路过他跟前的时候,谁也没敢抬头看他。他的目光是天,他们被他的目光压得低若蚍蜉。吟春一下子觉出了他是他们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