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她实在跑不动了,现在是她的心在拽着她的身子跑。风迎面吹来,像柳条一样抽着她的脸,舌头上泛着飞尘的泥腥。她顾不得了,她什么也顾不得,她得赶快回家。
心一急,路就长,从桥头到家里这几步路,她却像跑过了万水千山。
等我,大先生,天大的事也等我回家。我把指望带回来给你了,我把小逃带回家了。
吟春终于跑到了家门口。门关着,却没上锁,她轻轻一推就推开了。她在门洞里站下了,慢慢地喘顺了气,才往里走去。
正是天有些黑却又没黑到要点灯的尴尬时节,屋里暗朦朦的什么也看不清。她颤颤地喊了一声:“妈?”
没人回应。
“大先生?”
依旧没人回应。
过了一小会儿,里头响起了一阵戚戚嚓嚓的脚步声,是月桂婶。月桂婶手里挽了一个蓝布包袱,似乎正要出门。她怔怔地看了一眼吟春,包袱突然抖落到了地上。
“婶,别怕,我活着。我带孩子回家了。”
吟春把怀里的那个布包递过去,可是月桂婶没接。月桂婶甚至连看都没看。月桂婶只是咚的一声瘫坐在了凳子上。
“命啊,你这是什么命?”月桂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那天吟春不见了,大先生立刻派了人四下寻找,娘家婆家所有的亲戚家里都找遍了,也没找见人。荣表舅在离家不远的石子路上,发现了一摊血,众人便猜想吟春是叫人给劫害了——这些天乡里的日子很不太平。大先生急火攻心,到了夜里就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怎么也止不住,没到天亮就咽了气。中医西医说的都是一样的话:是日本人打的内伤犯了,内出血。吕氏眼看着儿子在她跟前走了,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的在床上躺着。众人只当是她伤心得糊涂了,也没防备,就由着她昏睡。谁知第二天早上却怎么也喊不醒,才知道是吞了老鼠药。现在两人都停在庙里,等着吉日下葬。
吟春这才看清了堂屋墙上那两幅蒙着黑框的放大相片。脸上木木的,竟看不出伤心哀恸。噩耗像山洪里滚下来的石头,太急太猛,毫无防备地把她砸懵了。她倒是倒下了,却还不知道疼——疼是后来的事。
大先生死了。
大先生是叫她害死的。其实害死大先生的,也不全是她。大先生是叫慢刀乱刀凌迟至死的。起先是肖安泰的事,再后来是省城的那个庸医,再后来是那个唇边长着一颗痣的日本人,再后来是她肚腹里的那块肉,再后来是富阳城楼里插的那面膏药旗……一刀接一刀,一刀又一刀。这刀那刀的都混在了一处,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刀最后送了他的性命。大先生一刀一刀地挨着剐,到最后大先生就没了心。大先生对家没了指望,大先生对国没了指望,大先生对世道没了指望。大先生是丢失了所有的指望才死的。
吕氏也是。
大先生的指望很多,可是吕氏的指望却只有一个——吕氏的指望就是大先生。大先生走了,吕氏自然没得活了。
“好硬啊,你的命。”吟春喃喃地对怀里的孩子说。孩子累了,睡得很沉,鼻孔一扇一扇的,扇出两股细细的暖气。“你和你爸是前世的冤家,你来了,他就得走,你俩照不得面。”
一声叹息落在了孩子的脸上。叹息太重,在孩子的颊上砸出了一个坑。孩子给砸疼了,猛地睁圆了双眼,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