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体校的更衣室却将现实推到眼前。更衣室壅塞着冬天捂在衣服里,发了酵的体味。小孩子又清洁又不清洁的体味,也是像小鸡雏似的,带着青草味,又带着鸡屎味。皮肤的微屑飞扬在空气里,看上去就像氤氲似的。小孩子推搡着,这个倒在那个身上,那个压在这个身上。我也羡慕她们那么坦然地互相触碰,因为我不敢,我的身体在变化,我不能够继续与小孩子为伍。那些大女生呢?她们看也不会看我一眼。我的处境就是这么不尴不尬。
从更衣室的一扇门可以看见浴室,每一个莲蓬头底下挤着一簇人,湿淋淋的像一丛雨中花,宝石花那样肉质的花,开在热气弥漫之中。我都不敢看她们,怕自己会眼馋地流出眼泪,我多么想进入她们,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可是,我与她们之间却有着隔障,那就是,她们还是孩子,而我,渐渐在离开孩子的形貌。目前,这还只有我知道,我紧紧地藏着它。这个秘密虽然被我藏得这么紧,却依然慢慢地、却很用力地挣破出来,以天知道的方式,修改着我的外部。
这一个时期里,我总是会引起陌生人的注目,我和他们一点不相干,可他们却常常来干涉我,让我大感惊惧。有一次,我随母亲到布店买布,一个店员老是看我,奇怪的是,他这样的逼视,并没有让母亲感到不安,她一心一意挑选着花布。而那店员干脆就随我们而来,我不由退缩了。就在这当儿,他说话了,但不是对我,而是对我母亲。他说:“你要带你的孩子去验血,她手上的颜色很像是血小板缺少症。”他指着我的手背,手背上是冻疮留下的疤痕,成片成片,几乎覆盖了整个手——手指和手背,两只手完全失去了原有的肤色。母亲向他解释说是冻疮造成的缘故,他惊叹道,竟然有这么严重的冻疮!他还想再看一眼,以便作出判断,而我将手藏了起来。最后,他又说了一遍:“还是去验验血好。”又有一次,也是在布店,不过是在另一家,那里的店员指出的毛病更加耸人听闻。他指着我两根锁骨中间下方的位置,说我有鸡胸的症状。我不知道这些店员——一律是老年的男性——为什么都要对我盯住不放。他们都是那种富有生活经验的自得的表情,想要辅导我妈妈育儿方法。他们几乎一辈子在这充满了布屑和布的浆水气味的店堂里生活,他们最大的本事不过是在对折的布上齐缝剪一个小口,然后两手一张,唰的一声扯下一段布,折起来,形成一卷,围上一张牛皮纸,拦腰系一根纸绳,拈着纸绳的手,很花哨地一起一落,将布卷凌空打个旋,扎住了。还有,就是将票据和钱夹在一个铁夹上,铁夹呢,挂在空中的铁丝上,然后举手一送,“哗”一下,铁夹捎着票据和钱,滑到账台上方。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天地,可他们却显得天上地下,无所不知。
不过,有一回,一个老店员却给我还有母亲解决了大问题。那是一个中型的百货店,就在我家的弄堂口,我妈妈带我去买冬天的棉毛裤。像我这样比同龄人早抽条儿的孩子,现成的衣裤总归是不合适的。宽度正好,长度就不够,长度正好,宽度就套得下两个我。而棉毛衫裤这类东西,又不可能量身定做。这一回,那内衣柜台的店员向我们提出一个很好的建议。他对妈妈说:“带你的孩子去体育用品商店,买男式的运动裤作棉毛裤,男式运动裤的门襟是不开缝的。”我妈妈欣然带我前往弄堂对面的体育用品商店,果然买到了合身的暖和的内裤。可是我却并不高兴,因为老店员的建议暗示我不像是一个女孩子,我只能到男性的衣裤中找尺码,这让我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