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渐渐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可还是留下了不安的气息。这个夜晚本来就很不安了,再加上他们,这不安便更尖锐了。我们走到靠近淮海路的那头,母亲还是没来招呼我们,她们的密谈已进入高潮。隔着马路,我们看着电影院门旁的海报。《节振国》庞然占满了整幅画面,穿着现代服装,却拉着传统戏曲的山膀。这是个现代题材的戏曲电影。这种电影对我们可说没有一点吸引力。电影院前人迹寥落,淮海路也人迹寥落。这个城市的夜生活,只剩下一点余温了。雪糕在喉咙和手臂上留下了黏涩的痕迹,我很渴,却又不怎么想喝水。总之是,不舒服。怎么办?还是回过头,再向前边走去。然而,我们竟又走在了那对男女的身后。那么说,他们也在这里徘徊?可是并不像我们似的,无所事事,而是有着什么事情,需要解决的样子。我们也稍稍加快了脚步。有一会儿,赶上了他们,与他们一同走着。路灯被稠密的梧桐树叶遮住了,我们又不敢转脸盯着看,只能用余光窥视。他们始终没有说话,但瞥见那男的招起手,朝女的脸上撩了一下,好像是要摸她的脸,又好像是给她一个耳光。而女的又让开了。这些动作并不影响他们走路,他们保持着原先的速度和节奏。所以,我们不能不怀疑方才瞥见的一幕,是一个错觉。有一些事端被很严密地压抑在平静的表面下了,无从发现和了解。我们渐渐地,还是被他们甩下了一截。我们看着他们走进了前边商店门前的,日光灯里面。这一回,他们停住了。他们站在那里,依然不说话,只是站着。那男的,似乎试图去拉女的,女的还是不落形迹地让开了。她的旗袍在店堂照射出来的灯光下,显出暗淡和陈旧。那种糊花的图案,已经不怎么清爽了,又经了汗气溽染,布质失去了筋道,绵软地贴在身上。她抬手作了个掩面的动作,像是在哭。可待我们走近去,她正放下手,与我们打了个照面,她的脸色很平静。此时,他们又像是不相识似的,各自站着,令人感觉他们是在掩饰什么,他们是在作假。奇怪的是,店堂里的那两名店员,一点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他们照旧一句去一句来地聊着闲天。声音在空荡荡的店堂里来回碰撞着。有几张棒冰纸飘落在地面上,吃力地划动着。
他们好像是处在僵持之中,并且双方都很坚持。我们始终没看清那男人的脸,也因为他不像女的那样有特色,但我们分明感觉到他对女的,有着一种类似控制的权力。那女的,显然是怕他。他站在门前那方灯光的边缘,背对着灯光,很有把握地站着。夜好像很深了,却没有月亮,更谈不上星光了。梧桐树影又巨大了一些,好像在滋润的温室般的空气里,特别利于生长似的。那对男女从灯光里走了出来,从我们面前擦过。我们也只得转身了。妈妈和女同事的密谈简直没有个头了,《节振国》这电影则像是永远不会开映了。他们走在我们前面,一个在人行道上,一个在人行道下,然后,出其不意地,那男的挥手在女的脸上掴了一下。这一回可是千真万确。我们惊得止了脚步,心狂跳起来。这一幕戏剧就在我们眼前上演,可我们一点也不了解剧情。我们只感到恐怖。这戏剧有一种暧昧的气氛:阴暗,晦涩,还有些猥亵。并且戏已经到了结尾部分,大势已去的样子。女的挨了这一下,竟也没有作声。他们两人从头至尾静默着,没有一个字吐口。这也是到了结尾部分的气氛,来龙去脉都交代过了,理由也讲清了,台词便说完了。他们看上去,都有些若无其事的,对发生什么都有准备似的,都是被曲折的情节冶炼成道的,城府很深。而我们,心惊肉跳地站在人行道上,不知该继续跟他们向前走,还是回转身。身后那块日光灯的亮地,炽白得颇不自然,也有些恐怖。正在踌躇不前的时候,终于听见妈妈叫我们的声音。她的声音在黏滞的空气里,很艰难地穿过来,走一步,停一步的样子,声音又熟悉又陌生。我们拔开腿,没命地奔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