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一剑。
公元一四六五年,明成化元年,紧紧关闭了十年的“春阳台”门户大开,里面走出了学已大成、吾道自足的一代儒学宗师陈献章。
因白沙村位居西江入海之江门,故陈白沙之学被称为“江门之学”。
“江门之学”的最大特点是不株守旧学,富有独创性。与一般恪守朱学传统的明初学者不同,陈献章注重独立思考,提倡怀疑精神:“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同时,他还强调为人为己之辨:“为学莫先于为己、为人之辨,此是举足之第一步。”正是这种主独立思考、倡质疑的学术贵疑精神,使他在朱熹的学术体系中冲破藩篱,从而使明代儒学从理学实现了向心学的转身。
黄宗羲说“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紧工夫,全在涵养”,确为恰当之论。
在陈献章的宇宙观与自然观中,人的来源与世界构成皆在二气之相感。道是宇宙万物的根本,道和天地一样均为至大,“然以天地而视道,则道为天地之本;以道视天地,则天地者,太仓之一粟、沧海之一勺耳”。这种以道为天地之本的观念,接近朱熹以理为生物之本的观点。不同的是,陈献章没有把道看作独立于万物之外的绝对本体,而是提出了万事万物万理具于“一心”的独特认知:“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进而引申出“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的心本论观点,直追陆九渊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论调。
如此,陈献章提出了“以自然为宗”,进而提出他的为学之法——“静中养出端倪”。通过静坐,然后悟得心体,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这就与朱熹所提倡的读书穷理、格物致知为学之法大不相同。不再汲汲于格物与读书,也不必依循他人的说教,包括孔孟程朱在内的一切先圣之言与心体比较而言,均处于次要位置,因而欲为学,就须“舍彼之繁,求吾心之约”。
他描绘了通过静坐,求得“吾心之约”后的心灵极为洒脱空旷的审美至境:“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夫以无所著之心行于天下,亦焉往而不得哉!”
曾点活计,鸢飞鱼跃,通过静中涵养而直达天理,这既是陈献章的学术特征,也是他的学术理想。
《明儒学案》这样总结陈白沙的学术特点与历史地位:“先生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此可无疑者也。故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向使先生与文成不作,则濂、洛之精蕴,同之者固推见其至隐,异之者亦疏通其流别,未能如今日也。”
陈白沙的心学,表面上看非常接近佛门禅宗之义。他提出的“以无所著之心行于天下”超功利审美境界,就与禅宗所倡的“荡相遣执”十分相似。与陈献章同时代的高僧梵琦,就特别强调心本体的重要性,认为心中本具一切,只要护持,觉悟此心,即可得道成佛,“无理外之事,无事外之理,无心外之物,无物外之心”。
因此,他的学说引来学界不小的诟病,许多人认为其学近禅。黄宗羲为之分辩:“或者谓其近禅,盖亦有二,圣学久湮,共趋事为之末,有动察而无静存,一及人生而静以上,便邻于外氏,此庸人之论,不足辨也。”
其实,陈白沙自己这样说过:“禅家语,初看亦甚可喜,然实是笼统,与吾儒似同而异,毫厘间便分霄壤,此古人所以贵择之精也。如此辞所见大体处,了了如此,闻者安能不为之动?但起脚一差,立到前面,无归宿,无准的,便日用间种种各别,不可不勘破也。”
也许,真理是相通的,只是它表达在了不同的学说之中。一个欲发佛家之真如,一个想致儒家之良知,同途却异归。
牧人与狼都喜欢羊白白胖胖,但谁能说他们想的是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