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两卷本著作的第一卷。这两卷著作既独立又相互联系,合在一起,试图对启蒙运动提出一个全面的解释。近半个多世纪以来,思想史研究者、文学研究者和政治理论家极力恢复启蒙运动的真实面目,清理诋毁者和颂扬者两方面的不实之词。他们出版了权威性的新版经典文本,发现了新的文献,编辑了完整准确、令人耳目一新的启蒙哲人通信集。当然,他们并不满足于这种技术性的基本工作。自从伯克和德国浪漫派大加讨伐以来,一直有人认为启蒙运动应该对现代的种种邪恶负有责任,而且嘲笑其所谓肤浅的理性主义、愚蠢的乐观主义和不负责任的空想主义。与这些曲解相比较——这些曲解比他们主张铲除的错误更肤浅、更愚蠢、更不负责任——自由派和激进派人士对启蒙运动的赞美虽然也带有漫画性质,却是亲切而无害的。左派的天真远远抵不过右派的恶毒。另外,与保守派的观点相似,自由派的启蒙运动观也同样不能让人满意,有待修正。因此,学者们展开了争论。我也参与其中,特别是与右派进行交锋。我的确喜欢这种论战。但是,现在应该而且可能从论战转向总结了。
总结就需要考虑事物的复杂性:启蒙运动的那些人在理论、秉性、环境和代际方面都有差别。鉴于他们的思想五花八门,以及他们之间时而发生的激烈争论,许多历史学家甚至不想再探索启蒙运动的统一性。休谟是一个保守派,孔多塞是一个民主派,俩人到底有什么共同之处?霍尔巴赫嘲笑一切宗教,莱辛实际上想发明一种宗教,俩人有什么共同之处?狄德罗因嫉妒而蔑视古物研究家,吉本则欣赏和模仿他们,俩人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卢梭崇拜柏拉图,杰斐逊却拿着《理想国》无法卒读,俩人又有什么共同之处?但是,我认为,如果被这类问题迷惑,那就会陷入一种令人绝望的唯名论,就会把历史研究变成传记写作,就会为了多样性而牺牲统一性。上面这类问题是有价值的,但是其主要价值是纠正研究中的偏差:即防止历史学家为了追求统一性而牺牲多样性,使之不要陷入简单化的解释。所谓简单化的解释是指把启蒙运动当作一套严密的理论体系,一个理性时代,从而把狄德罗的生机论、卢梭对情感的推崇、休谟的怀疑论都视为外在于启蒙运动的东西,看作是浪漫主义的先声。这是一种削足适履的界定:先是剥夺启蒙运动的丰富内容,然后又抱怨启蒙运动乏善可陈。我不会采用这些做法。本书将承认启蒙哲人的差异,因为正是这些差异给启蒙运动提供了许多活力,构成了其内部历史的许多内容。但是,因为泛指的名称并非柏拉图的理念,而是将有意义的相似性归纳在一起的范畴,所以我将始终使用“启蒙哲人”( philosophes)这个名称,把他们的思想、策略和生平活动统称为“启蒙运动”( Enlightenment)。而且我还用这些名称表示我所谓的一个家族,即用某一种思想方式联系起来的一群知识分子。
虽然启蒙运动是由一群启蒙哲人构成的,但不止于此。它还是一种文化氛围,一种社会环境:启蒙哲人在其中活动,从中发出反叛的鼓噪,也从中悄悄地获得许多思想,同时还试图对之推行自己的改革纲领。但是,启蒙哲人的社会环境,他们的18世纪,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建构;他们斗志昂扬地介入他们的时代,从而使他们得以融入某些最深刻的潮流,但也会使他们对某些不利的现实不闻不问。我发现,因此关键在于不仅要理解启蒙哲人的思想及其与周围世界的互动,而且要判断他们在认识上的优长与缺陷。杰斐逊说的有道德的罗马共和国与20 世纪学者说的罗马共和国一样吗?休谟笔下的西塞罗与我们眼中的西塞罗一样吗?启蒙哲人所谓的“文学复兴”( the revival of letters)与我们所说的文艺复兴( Renaissance)是一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