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来是一个讲父女之情的故事,讲血脉亲情,遗弃与寻找、相聚和告别。但是写到了最后,该取个书名了,我决定放弃原来想好的《骨肉》,因为我发现它其实讲的是“来得及”和“来不及”。
这是一本半自传小说。
2009年,我的生父来北京看我,在这之前,我们有20多年没有见面。在那短暂的几天相处中,我体会到了与亲生父亲之间的感情,那是一种血脉相连的微妙感受。他来找我忏悔,祈求我的原谅,但是长长的20多年缺失的时光,想要弥补,已经来不及了。小时候,我们会失去玩具;长大了,会失去爱情;工作了,会失去工作,这些东西丢失了,可以再重新找回来。但是我们的人生,已无法回头。
我的生父一直以为我没有原谅他,所以,他是一个不安和可怜的老人。其实,我并不怎么恨他。只是“没有感觉”而已。这些年,没有他,我一样在长大。没有感觉,何来恨呢?他来北京找我,是来忏悔的,是想找我倾诉和痛哭一场的。遗憾的是,我只顾着客气而友好地安排他在首都“旅游”,从来没有给他一次痛哭的机会。当然,我也没有喊他一声“父亲”。
他离开北京以后,不到半年,就突然心肌梗死离世了。
就在我接到电话的那一刹,最深刻的体会,就是:来不及了。
我以为,我们今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建立父女感情,我可以有时间更多地了解他,孝敬他,帮他放下痛和悔,和他做个朋友,喊他一声“爸爸”,就像每一个父亲的孩子那么轻松和自然。我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能够实现的。但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没有机会让他知道我早已原谅了他,也没有机会原谅自己。
我赶回云南,为他守灵,第一次面对死亡,思考死亡。
然后我回到北京,继续生活。但是,从那时起,每天晚上睡觉,我必须开着电视,让自己在持续的光影和声音中入睡。如果不是这样,躺在黑暗里,翻身之际,我必然会想起他,想到他矮胖的身影,凄凉悲哀的眼睛,一念及此,必然呼吸困难,泪水封喉。
在他去世后的这一两年,我梦见过他两次。但是非常遗憾,即便在梦里,他也是个死人,我只能以一个活人的身份看着他,没办法和他对话。我想这是因为这一生跟生父仅有几次的会面,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最后一面,所以,做梦只能这样。梦醒了,我的心里很痛:作为一个女儿,还有比这个更令人悲伤的事情吗?
有时候我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呢?他生你却没养过你,你从未和他生活过,为什么这么伤心?我不知道答案。这可能就是可以被忽略一千遍一万遍,但永远扯不断的亲情吧!或者,是因为我对他的怜悯。人,在错觉时光漫长的岁月里,寻觅、爱恨、犯错。又在猛觉时光短暂的时候,无措、悲伤和遗憾。命运的车轮巨大又残酷,人又小又可怜无一幸免,不是吗?我现在已经30岁,和少年时离家的自己相比,我已经开始感觉到疲惫。也明白,将来,我将继续不断地,面对生死离别,面对失去。
我想写这本书,不是为了纪念,是为了忘记。希望写完了它,交给编辑,我也可以和这些往事说一声再见,然后可以关掉电视,安然入睡。
明天,还将继续,活着的好,需要被深切感受,趁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