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摊寻梦
这个题目是从姜德明先生那里偷来的,他印过这样一本书,追寻旧梦,重拾坠欢,留着许多美好的回忆在。
余生已晚,在不知世事的时候,苏州旧书业已经消歇,但观前街上还有一家,或许是新华书店的旧书门市部,也说不准。记得大人带我去逛观前街,到黄天源吃了一碗虾肉馄饨后,就到对过采芝斋东面的一家旧书店,那是民国时的建筑,有几级台阶,店堂里暗暗的,满是书的味道和灰尘,大人让我在一张堆满书的大桌上挑书,我就挑了一本《动脑筋的爷爷》,因为我识这几个字,彩印封面上的画,至今还有印象。当“文革”将近结束,怡园对面的古旧书店重新开张,既有新印的“二十四史”、“法家”著作,更多的是碑帖和线装书。自此以后,拿出来卖的书越来越多,至八十年代初竟有铺天盖地之势。如今想来,书价真是低得非夷所思,老商务印的《丛书集成初编》三分钱、五分钱一册,周作人、郁达夫他们的初版毛边本,也不过二三元一册。尽管书价如此,但我的购买力总是遥不可接,收入渐多,书价渐长,囊中羞涩的感受至今依然。当时还在读大学,有饭钿十五元,自然也省不下来,幸亏有一点卖文的薄酬,也就可以买点旧书,但并不多,没有什么可以居奇的。
近些年来,我几乎不买什么旧书,因为我绝不想当藏书家,舍间虽然有点书,无非为了用。前些年,我写过一篇《说旧书》,其中有这样的话:“我所中意的书,也就是实用的书,要读的书,这就未必旧书了,有时新的就好于旧的。比如民国年间整理的笔记、别集一类,本来校雠不精,鱼鲁亥豕的,不及新校点的排印本,新的影印本也好,毕竟有旧版的面貌,有的新印本附有索引,有的还专门印出配套的索引,如中华书局印的《太平广记》,便先后印过两本索引,这对我来说,就是有用。再比如珂罗版的画册,自然也不及新印的,新印的逼真细腻,与原作更接近。八十年代,书价还很便宜,当时许多笔记、别集还没有新印本,我就买了一些旧版的来读,有的便是当年平襟亚们‘一折八扣’的货色,当买得新书,我便将这些旧书悉数送人,当然它们曾经给我读过,有的还不止读过一遍。”从中也可看出我对旧书的态度来。
与我年龄仿佛的几位朋友,都是书摊的主顾,甚至还是拍卖场上的常客,如韦力致力于宋版元椠、明刻清钞,以收藏富赡著名于时;如陈子善、龚明德以新文学版本书为搜罗范围,作研究,作校勘;薛冰兴趣广泛,稍有意思的就倾囊所有,买回后久久摩挲,写成一篇篇可读的文章;徐雁则只要涉及书的书,无论新旧完损,一齐搬走,作为写书业史、藏书史的参考。我和他们一起逛书店,真是苦事,常常是他们在作书架前的反复巡视,我则在门外抽烟,临走,他们拎着沉沉一包,我则仅得一二本。他们既有藏书的宏愿,又都利用自己的收藏,做出了成绩,这是有目共睹的,也是我所望尘莫及的。
然而如今光顾书摊的,并非都是读书人或爱书人,真是五花八门,其中的“掠贩家”也有分别,既有“正人君子”的教授学者,也有不识几个字的贩子,但都可以看作风雅儒商,这里卖进,那里买出,赚点差价。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甚至有时还要感谢他们,因为他们做了书籍流通的事。然而书摊给他们留下的梦,追寻起来,总要复杂得多,或是一次失算,或是一次大进,或是以假乱真,使些手段将书做旧,或是以真说假,将真的廉价买下。如果将这些经历和故事写下来,也是十分难得的书林掌故。
逛书摊,拨寒灰,终究还是有意思的事。记得某年春节,与几位朋友去灵岩山进香,山道上满是摊贩,豆腐花,茶叶蛋,小竹篮,小木碗,打汽枪,套圈圈,也有一二个买书的地摊,我在“红宝书”边上发现一本《十年》,朴素的封面上有“开明书店创业十周年纪念”一行字,夏丏尊编,收十四位作家的小说各一篇,一九三六年七月初版初印本,品相也还可以。摊主开价四十元,朋友在旁边还价二十元,也就成交了。新年新岁里,在灵岩山的书摊上,买得这样一册旧书,也算是留着点纪念,它的阅读价值也就并不重要了。
二○○四年六月六日
雨声里的书房
今年入梅以后,极少下雨,暑气薰蒸,仿佛盛夏了,望着窗外,亮灿灿的一片,真有点念想贺方回笔下的景象,“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那真有江南的独特意境。往年这时节,真是“黄梅时节家家雨”,天色阴晴不定,时不时就下起雨来,起先似乎没有停的意思,不经意间,柳梢上已映着残霞淡日了。旧时梅雨天,苏州人家以竹筒接着檐溜,将雨水蓄入缸中,因为那水特别甘醇,用来泡茶最是佳妙,茶人们称为梅水,尤西堂就咏道:“浮家茶灶在,莫放水缸空。”这时碧螺春上市不久,用梅水泡碧螺春,来得正好。如今不只是梅水已没有人去收贮,就是井水也嫌不干净,社会渐进,生态日坏,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将就着应付罢了。就在这雨天里,书桌上放一杯碧螺春,茶气氤氲,拿本书随便翻翻,或者写点什么,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抬头望望窗外的竹枝芭蕉,给白墙染上翠色,远处的山峦和高楼笼罩在烟雾里,看不见了。这时的一切格外寂静,真能得情景交融的享受。
雨声里的书房,记忆最深的,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时还住在书院巷老屋里,最后一进有一栋小楼,我住的一间,在楼上最东边,不到十平方,却南、东、北三面有窗。我读中学后不久,这一间就被我占有了,中学毕业去工厂学徒,一年多后考上大学,大学在本地,自然也并不离开,大学毕业那年搬家了,故而作为我个人的独立空间,持续了十多年。我既在那里看书,又在那里睡觉,有同学来,自然也聚在那里攀谈。
那三扇窗外,各有景象。南窗外是条走廊,正对着老屋的另一栋小楼,中间是天井,平时很静,只是清晨和傍晚有点喧闹。北窗外是另一个大杂院的院子,那院子住着好多人家,真是一幅幅日常生活的素描,洗菜,淘米,濯衣,生煤炉,涮马桶,孩子们玩耍,大人们吵架,天热的时候,各家就将小桌子搬到院子里来吃晚饭。东窗外则是一条夹弄,隔着夹弄是一户做篾作的人家,他家后园有株根深叶茂的老桑树,它的枝叶伸向我的窗前,似乎触手可及。如果稍稍朝北望去,则又是另一家的后园,看得见一树腊梅和石台上的月季,一株香椿则高出园墙。除此而外,就是高高低低的一片屋瓦,远处大街上的行道树是那样茂密,好像是一抹绿色轻轻地画在黑瓦之上,蛛网般的电线则低垂着掠过树颠。
我的书桌放在东窗下,说是书桌,只是一只老式三抽屜桌子,后来才做了一只两头沉的写字台。有两只竹书架,说是湘妃竹,实际是火烫的焦痕。墙面已不太白了,下边还留着孩提时用铅笔画的小人、屋子、汽车,后来得到一张费新我先生写的条幅,上书“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也并不装裱,用四只图钉钉在墙上,图钉锈了,那条幅的四角也留下了锈迹。我在这间小屋里,先是做功课,后来是看书抄书,看施耐庵、吴承恩、托尔斯泰、司汤达,抄李白、李煜、普希金、雪莱,再后来写文章,开始给报纸、杂志投稿。也曾约了同学,借来唱片留声机,一起偷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曾在单喇叭收录机里听《何日君再来》。我的少年梦,实在都留落在这间小屋里了。
悠悠二十多年过去,对小屋的回忆,总与雨声连在一起,那雨的情思,雨的境界,伴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岁月。春雨绵绵,东窗玻璃上沙沙作响,那片沾着青苔的屋瓦上,先是湿漉漉的,不久就全发亮了,李义山的“一春梦雨常飘瓦”,似乎就是眼前的景象,让我有点缠绵;陆放翁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更贴近我的感受,尽管已不再有卖花女在街巷徜徉,但一夜春雨过后,小巷里别有情调,似乎真听见那甜软的卖花声。这自然又让我想起戴望舒的吟哦,悠长的雨巷,颓圮的篱墙,撑着油纸伞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就在那雨声里,隔墙那株老桑树的叶子,由透明的嫩绿渐渐而变得深沉。秋雨潇潇,檐间滴滴嗒嗒,树叶渐渐枯黄,不由会想起郁达夫的记述,雨后的斜桥影里,那微叹似的对话,“唉,天可真凉了——”,“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啦!”至于秋女士就刑前的“秋风秋雨愁煞人”,则让我感到悲凉。冬雨濛濛,天地间灰蒙蒙的,知堂说得最有意思,“因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倾盆的下,只是蜘蛛丝似的一缕缕的洒下来。雨虽然细得望去都看不见,天色却非常阴沉,使人十分气闷。在这样的时候,常引起一种空想,觉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我的那间小屋有点冷,寒风从窗的缝隙里透进来,就捂着热茶,遥想春天的景象,“既然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既没有诗人情怀,也不会写诗,只是在寻找与自己感受相和谐的情愫,如果要说到精神家园,这大概就是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还有另一种感受,那就从北窗望去,“下雨了”,“下雨了”,家家就抢着收下晒着的衣被,收了自家的,再帮着收别家的;孩子们故意戴着草帽站到院子里来,或者故意赤着脚趟过积水的低洼;出出进进的,打着伞,油纸伞,油布伞;雨天里的煤炉不容易点燃,弄得烟雾腾腾,这是另一番烟雨景象。普通百姓过日子,就是这样平凡和实在,但也充满了生活的情趣。故而在雨声里的书房,并不尽是让人陶醉的诗情画意。
如今在书房里,固然还可以看雨听雨,但对雨的感觉真是越来越淡了,也不再有少年时的多愁善感,只是有时半夜里下起来雨来,突然有一丝感触,一阵感动,心荡荡的,稍纵即逝。这种感觉真好,仿佛是一次瞬间的心灵旅行,那是回归,往远远的家园里去。
二○○六年七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