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3)

愿得一心人 作者:张丽莹


纵然如此,她仍存着最后一丝微渺的希望,守着最后一缕昔日欢情,在娘家痛苦地等着转机。直到王氏生了孩子的消息传来,她的心彻底碎成千片万片。从此,“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总觉得,唐琬其实就是林黛玉那样的女子,或说林黛玉其实是唐琬的一个影子——才华横溢,不喜俗务,却又是多愁多病身。也许,还有点小性子。

陆母觉得唐琬妨碍了陆游的上进之心,或许真是如此,若唐琬有着薛宝钗的“停机德”,自是能讨得陆母欢心,不至于被嫌恶。

陆游的心,唐琬理解,陆游的志,唐琬支持,可陆游的理想和陆母的期望本来就有出入,所以唐琬只能是陆游的红颜知己,却做不了陆母的好儿媳。

只是,唐琬的命比林黛玉更为多磨,若林黛玉未在情人的成亲之夜香消玉殒,之后的日子怕也是和唐琬差不多光景。

在赵家的日子,唐琬本来不应难过。一个被休弃的女子,赵家会迎进门,自不会百般刁难。赵士程会不顾世俗舆论以之为妻,不论是早有爱慕之心也好,还是敬重陆游,同情其二人境遇也好,都会对这个兰心蕙质的苦命女子呵护疼爱。

然而,曾经沧海难为水,唐琬对陆游再恨、再怨,也是情难自弃。

“人成各,今非昨”,一杯杯黄藤酒入了愁肠,皆化作阶前的点点相思泪,隔着窗儿滴到明。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现在的他待她越好,她的心越是纠结难解,她忘不了以前又不想伤他,便只能咽泪装欢。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一年年,他连生贵子,她独语斜阑。黄昏的雨,碎落的花,前尘往事,丝丝愁绪,郁结成心里的千千结,终至病魂常似秋千索。

说不清是一种冥冥中的机缘,还是一切自有命数,多年以来,她和他都尽量避开不见,咫尺天涯,各安天命。却终究逃不开宿命的安排,有了沈园的偶遇,有了他的“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的比较,有了她欲语还休的心内暗涌。

他对她是有牵念的,故而一时血气翻涌,奋笔疾书下《钗头凤》一词在墙,多少期冀着某日被她发现。

而天意弄人,1156年,唐琬果然在重游沈园时,听到了他的六声连叹。错错错,十年的怨,十年的盼,她终于等来他的抱歉。莫莫莫,一切已成无可挽回的定局,她最后竟只得他的抱歉。她不禁失声痛哭,回家后以血泪完成了与他最后的唱和: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原来,你还是记得我的,你的心里还有一个角落属于我。原来,你并不是那么绝情的人。那这么多年,我们咫尺天涯的两地相思究竟算什么,我又何苦勉强自己去爱他人?错了,错了,我当初的年少执意错了,若我不那么倔强,惹怒了你的母亲,我和你今时今日何至于此。 错了,错了,可明知是错,我和你也再不能回头了。

那一刻,她不再恨他,却也不再爱他了。对他,她只剩下千般万般皆是错的遗恨。只是,她娇弱的病体却禁不起这诸多情绪的起落,终于魂归离恨天。

唐琬郁郁而终时,陆游三十二岁,她应在三十岁左右。自此,红颜薄命、有缘无分的哀叹时时萦绕在他的心头,溢于他的笔端。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一句句,一声声,都浸润着他的思念和悔恨。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八十四岁的陆游最后一次游沈园时写下了这首诗,在行作稽山土之前对他和她的一段爱恋叹了最后一声: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不堪的幽梦,是他的,更是她的。这幽梦之于他,不过是午夜梦回时的唏嘘怅惘,却累了她的一生,误了她的一生。

唐琬无疑是一个薄命的女子。这薄命对她本人而言,当然是一个悲剧,但对看客来说,便是一种凄美。这凄美成就了她的名,却苦了她的心。若她能放开胸怀,去怜取眼前人,应也能和赵士程举案齐眉,白首到老,成就另一段爱情佳话吧。

然而她的性情,注定了她的生命只能如流星般迅疾,徒留夜空里的一抹幻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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