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是去了,却是径入内室与柳如是交谈,钱谦益再三派人催促,她只借词推脱,一会儿说尚需妆扮,一会儿说旧疾骤发,最后方说日后再相约一见。
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她去,是那爱犹在心头耿耿。她不见,是情何以堪。这些,一帘之外的他又何尝不懂。所以,他并未勉强,只是带着凄怆的心情回到太仓,写下四首七律诗抒怀: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劳怅望,梦柬携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清·吴伟业《琴河感旧》其四
说到底,他亦算她的知音。犹有罗敷未嫁情,他明了她的爱,也未尝不爱她,只是这爱尚未浓烈到让他奋不顾身。红粉飘零我怜卿,他也明了这些年她的不易,可惜爱已成往事,两人皆劫后余生,沉思前事似梦里,只余泪暗滴。
翌年春天,她履约前来,携琴登门拜访。曾经,咫尺之间,她就是拒绝见面,只因斯时万千心绪实难尽述。而如今,她想好了,准备好了,她来与他做最后的诀别。
席间,身着一袭道服的她一边弹琴,一边细述经年际遇。没有抱怨,也没有诉苦,只是那么淡淡地同众人讲述着,在天翻地覆的年月,人人颠沛流离,她所受的苦楚也许也只是命中注定吧。
她不恨他了,她真正理解、原谅他了,然而,自此也是真的成了陌路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众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曲终,她画兰相赠,“一落笔尽十余纸”,枝叶纵横,笔墨酣畅。兰,依旧,人,已非。然后她沉默陪坐,不再说一句话,也不再饮一杯酒。
她离去时,他相送百余里,直至苏州虎丘横塘的居所。那,是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十年前,酒席上的借醉探问。十年来,人世风雨间的飘零。过往记忆纷至沓来,在她和他的心里翻涌。不同的是,她,不再问,他,也不用再装糊涂。
“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他终于说了,是道歉,是伤悼,也是又一次的无情拒绝。那一刻,她几欲落泪,却到底忍了下来,恩断情绝。
两年后,也许是为求安身之所,也许是一时感动,卞玉京下嫁于郑建德。不过这段婚姻并不如意,不久,卞玉京便让侍女柔柔代替她伺候丈夫,自己则乞身下发,在苏州做了女道士。
这一次的出家,不为避难,是真的看淡红尘。
至于吴梅村,因清廷强行征召而被迫就仕,这消息于她也只是一声长叹而已。
不知是因为女子生性里的那份柔弱和依赖,还是对年已七十余岁、自号初晓道人的名医郑保御有着钦佩感激之情,卞玉京毅然嫁给了这个比自己大四十多岁的男人。
她不是没想过,一代名花依附于一个老人,多少人看着笑话,多少人替她惋惜。可爱是什么,她已不知,也不愿去想。她只知道在她贫病相加、陷入困境的时候,是他及时伸出援助之手,他呢,却不知在何处。
士为知己者死,她觉得对郑保御的恩同再造无以为报,于是花了三年的时间,刺舌血,为他抄写《法华经》。
是自虐吧,她也不知,只觉肉体的痛苦似乎能换来内心的安宁。他自是看着不忍,但相劝无用,便也不再阻止。红尘人世,他是过来人,她的心,他懂。
然而,她心里究竟还有多少吴梅村的影子,自知而已。后来也见过一面,吴梅村是郑保御的亲戚,相见难以避免。不过,心意不再,身份相隔,她见吴梅村也只能执方外礼。
原以为这样安稳的日子还能多过几年,谁想《法华经》尚未抄完,郑保御已去了。苍茫人世间,又只剩她,孑然独立。
十余年后,卞玉京凄然病逝。三年后,在北京苦牢拘役七年之久的吴梅村直奔她的坟前,掩面痛哭。又三年,他病逝,临终遗言只以曾身为贰臣为憾,嘱墓前碑石题“诗人吴梅村之墓”。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美人黄土,名士青山,一切烟消云散,所有的情,所有的难,于她和他都只是前生了。这一生,他只给了她无数诗文和一篇爱情绝唱《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只愿来生,莫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怕只怕,他生缘会更难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