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
那时我还年轻,很胡涂加多幻想,盲人骑瞎马。而它,像一束微弱的光,有时照照这里,有时照照那里,就说是模模胡胡吧,总使我仿佛看到一些路。这样说,提到图书馆,我是应该永远怀有感激之情了。也不尽然,因为它给我的是一些“知”,而知,根据西方的最上经典,来于伊甸园中间那棵树上的果子,受了蛇的引诱才吃,得的果报必是“终身劳苦”。但木已成舟,也就难于找到解救的办法,因为生而为人,能力总是有限的,比如说,坐在那里,面对众人,说些自己绝不相信的“天子圣哲”之类的话,练练,不难;至于静夜闭门,独坐斗室,奉劝自己相信鞭打就是施恩,那就大难。大难,想做也做不到,只好不做。话扯远了,其实我只是想说说,四年出入图书馆,我确是有所得,虽然这所得,用哲学的秤衡量,未必合理,用世风的秤衡量,未必合算。
该言归正传了。且说那时候,北大有些学生,主要是学文史的,是上学而未必照章上课。不上,到哪里去?据我所知,遛大街,以看电影为消遣的很少;多数是,铁架上的钟(在红楼后门之外稍偏西)声响过之后,腋夹书包,出红楼后门,西北行,不远就走入图书馆。我呢,记得照章应上的课,平均一天三小时,减去应上而理应听的,不应上而愿意听听的,剩余的时间还不少,就也夹着书包走进图书馆。经常走进的房子只有第一、二两进。第一进是卡片兼出纳室,不大,用处用不着说。第二进是阅览室,很大,用处也用不着说。两个室都有值得说说的,因为都有现在年轻人想也想不到的特点。
先说卡片兼出纳室。工作人员不多,我记得的,也是常有交往的,只是站在前面的一位半老的人。记得姓李,五十多岁,身材中等偏高,体格中等偏瘦,最明显的特点是头顶的前半光秃秃的。这位老人,据说是工友出身,因为年代多了,熟悉馆内藏书的情况,就升迁,管咨询兼出纳。为人严谨而和善,真有现在所谓百问不烦的美德。特别值得说说的还不是这美德,而是有惊人的记忆力。我出入图书馆四年,现在回想,像是没有查过卡片,想到什么书,就去找这位老人,说想借,总是不久就送来。一两年之后,杂览难免东冲西撞,钻各种牛角尖,想看的书,有些很生僻,也壮着胆去问他。他经常是拍两下秃额头,略沉吟一下,说,馆里有,在什么什么丛书里,然后问借不借。我说借,也是不久就送来。还有少数几次,他拍过额头,沉吟一下之后,说馆里没有,要借,可以从北京图书馆代借。然后问我:“借吗?”我说借,大概过三四天就送来。我们常进图书馆的人都深深佩服他的记忆力,说他是活书目。四年很快过去,为了挣饭吃,我离开北京,也就离开这位老人。人总是不能长聚的,宜于以旷达的态度处之。遗憾的是,其后,学校南渡之前,我曾多次走过浅灰色三层兼两层楼房的新图书馆,却没有进去看他。应做的事而没有做,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