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研究暴力,是因为我意识到社会学中的冲突理论无法解释它,而微观方法则可以带给我们崭新的发现。最初的头绪来自二战中马歇尔的资料:他在战斗结束后立刻访问士兵,发现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真正向敌人开了火。之后,随军心理学家格罗斯曼发现,士兵们并不是因为害怕受伤而畏缩不前(因为在某些情境下他们也会奋不顾身,如医护人员和那些未佩戴武器的军官);他们之所以无力进攻,是因为心中深植着对杀死他人的恐惧。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自相矛盾,但在社会学上,我们却能将其与一些更加普适的规律联系起来。
在各种各样的暴力冲突中(如街头斗殴和骚乱等),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无疾而终。在这些情境中,大部分人都会表现得像马歇尔研究的士兵一样,只是让群体中的极少部分人去实行全部的暴力行为。现在,有了暴力情境中的照片与录像,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在这些时刻,大部分暴力参与者脸上的表情都是恐惧。民间普遍相信暴力中的情绪应该是愤怒,但事实上,愤怒大都只存在于暴力发生之前,而且大都是在受到控制的情境中,敌对个体彼此保持一段距离互相虚张声势。我将愤怒中的情绪称为冲突性紧张/恐惧;是冲突本身制造了紧张,而不是因为担心自己身上可能会发生什么而恐惧。冲突性紧张会让人变得虚弱;我们观察到(资料主要来自警方在开枪事件后的报告),它能扭曲人的感知,让人心跳加快,促进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导致人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也解释了另外一个罕为人知的规律:当暴力真正发生时,它通常都是软弱无力的。当人们瞄准他人开枪时,大部分时候都无法命中目标;子弹会偏差很远,有时甚至会击中错误的对象,如旁观者乃至友军。这正是冲突的产物。我们得知这一点,是因为士兵与警察在靶场上的命中率比直面人类目标时要高得多。我们可以进一步得出推论:与敌人的距离越远,阻止人们开火的力量就越弱;所以炮兵部队要比携带小型武器的步兵更可靠,战斗机和轰炸机组及海军也是如此。近距离作战的士兵之所以表现不佳,并不是因为他们害怕自己可能会在敌人的攻击中受伤或死亡。在这一光谱的另一端,面对面的近距离冲突会令射击的准头变得更加糟糕;两米之内的射击是非常不准的。这是一个悖论吗?恰恰是正常的社交距离让一切变得如此困难。看到敌人的面孔,同时也被对方看到,正是这一点制造了最大的紧张感。使用望远镜瞄准器的狙击手可以做到百发百中,哪怕他们能够看到目标的面孔也没关系;这是因为目标并不会看到他们,也就是说,双方并不是互相注意到彼此。黑手党杀手喜欢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出其不意地对目标发动攻击,并且大多是从背后出手,主要也是为了避免发生正面冲突。这也是为什么刽子手曾经会佩戴面罩,以及为什么蒙面者会比其他人作出更多的暴力行为。
冲突性紧张/恐惧是互动仪式论的延伸。双方的互相关注——意识到彼此的意识——形成了一种高度的双向浸润。通常情况下,双方共享的情绪都会水涨船高,形成一种集体性的兴奋与团结。但是,冲突却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行为。面对面冲突激发了我们内在的一种倾向,即建构双方共享的节奏;但与此同时,它却又恰恰与这种倾向相悖,因为一方会试图支配和控制另一方。这也就无怪乎面对面冲突会如此让人紧张。人们之所以会感到紧张,主要并不是因为害怕受伤;但要说是害怕伤害对方,可能也不尽准确。事实上,正是双方互相关注之下所产生的紧张感,才导致这种内在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