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我当您的面是不会说的。我知道,您不喜欢听这种话,但我现在可以说了。
记得那天,您还问我:“要是碰到大人物,你敢说话吗? ”没等我说,您又进一步说道,“说话谁都敢,看你说什么。要说别人不敢说、又非说不可的话。冯骥才——你拿的工资可是人民给的,不是领导给的。领导的工资也是人民给的。拿了人民的钱就得为人民说话,不要怕!”
说完您还刻意地看了我一眼。
老太太,您这一眼可好厉害。您似乎要把这几句话注入我的骨头里。但您知道吗? 这也正是我总愿意到您那里去的真正缘故。
我喜欢您此时的样子,很气概,很威风,也很清晰。您吐字和您写字一样,一笔一画,从不含混。您一生都明达透彻,思想在脑海里如一颗颗美丽的石子沉在清亮见底的水中。您享受着清晰,从来不委身于糊涂。
再说那天,老太太!您怎么那么高兴。您把我妻子叫到跟前,您亲亲她,还叫我也亲亲她。大家全笑了。您把天堂的画面搬到大家眼前,融融的爱意使每一个人的心情都充满美好。于是在场朋友们说,冯骥才总说给冰心磕头拜寿,却没见过真的磕过头。您笑嘻嘻地说我:“他是个口头革命派!”
我听罢,立即趴在地上给您磕了三个头。您坐在轮椅上无法阻拦我,但我听见您的声音:“你怎么说来就来。”等我起身,见您被逗得正在止不住地笑,同时还第一次看到您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可不愿意叫您发窘。我说:“照老规矩,晚辈磕头,得给红包。”
您想了想,边拉开抽屉,边说:“我还真的有件奖品给你。今年过生日时,有人给我印了一种寿卡,凡是朋友们来拜寿,我就送一张给他作纪念。我还剩点儿,奖给你一张吧!”
粉红色的卡片精美雅致,名片大小,上边印着金色的寿字,还有您的名字与生日的日子。卡片的背面是您手书自己的那句座右铭:“有了爱便有了一切。”
您说,这寿卡是编号的,限数一百。您还说,这是他们为了叫您长命百岁。
我接过寿卡一看,编号77,顺口说:“看来我既活不到您这分量,也活不到您这岁数了。”
您说:“胡说。你又高又大,比我分量大多了。再说你怎么知道自己不长寿?”
我说:“编号一百是百岁,我这是77号,这说明我活77岁。”
您嗔怪地说:“更胡说了。拿来——”您要过我手中的寿卡,好像想也没想,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在编号每个“7”字横笔的下边,勾了半个小圈儿,马上变成99号了! 您又写上一句:“骥才万寿,冰心,1992.12.20”。
大家看了大笑,同时无不惊奇。您的智慧、幽默、机敏,令人折服。您的朋友们都常常为此惊叹不已! 尽管您坐在轮椅上,您的思维之神速却敢和这世界上任何人赛跑。但对于我,从中更深深的感动则来自一种既是长者又是挚友的爱意。可使我一直不解的是,您历经那么多时代的不幸,对人间的诡诈与丑恶的体验较我深切得多。然而,您为何从不厌世,不避世,不警惕世人,却对人们依然始终紧拥不弃,痴信您那句常常会使自己陷入被动的无限美好的格言“有了爱便有了一切”? 这到底是为了一种信念,还是一种天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