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雾里行走,追逐着张爱玲的脚步。我的灵魂行走在天上,行走在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我拨开那迷雾,从云的罅隙俯视那庭院,闻到幽微的花香,听到一个女孩子清泠的读书声。
这是1928年的上海,小小的张爱玲,那时还叫做张煐,她拉着她弟弟的手,坐在院子的花树下读书——我愿意它是桃花,因为喜欢胡某人的那句“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至于书么,或许便是《红楼梦》罢,那是她反反复复读了一辈子的书,她说过第一次读是八岁。
他们抱着母亲从英国寄来的玩具,男孩子还戴着同为舶来品的草帽,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七岁,在一树桃花下扬起纯真童稚的脸,宛如天使。
张爱玲没有弟弟美,神情略显呆滞,也没有弟弟那种讨巧的乖甜。可是她的声音抑扬顿挫,有着对文字天生的感知力与领悟力,渗透了灵性。
弟弟张子静多少有些不专心,是在惦记保姆张干为他预备了什么样的晚饭,也是在想妈妈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他已经想不起母亲的模样,甚至想不起“母亲”这个词所代表的具体含义——但总归是一个好词,是一件好事,不然不会一大家子人这样兴冲冲地回到上海来,接驾一样地等待母亲的归国。
连下人们都较从前勤快些,因为知道她们的女主人就要回来,小煐的保姆何干和子静的保姆张干,早早地就替姐弟俩预备下了见面那天穿的衣裳,连被褥也都拿了出来晾着。满院子拉着长杆短杆,晒着金丝银线的绫罗绸缎,发散着太阳的香气,有种蓬勃富足的喜庆劲儿。
天津家里的一切都成了过去——挥之不散的鸦片香,父亲和姨奶奶的吵闹,亲戚们关于小公馆的种种议论和鄙夷的眼神……这一切都扔在天津了,隔着一个海洋扔得远远的。他们从天津来上海时,轮船一路经过绿的海黑的海,走了好远好久,把不快乐不光明都丢在了海那边,怎么也追不上来的了。
从天津到上海,命运在这里转了一个弯儿,似乎是在向好里转,至少一度是这样充满着好转的希望的。
人总是喜欢新鲜的,有变化总是好的。等到母亲回来,一切还会变得更好。
弟弟忽闪着他的长睫毛大眼睛,打断姐姐的朗读,不知道第几百次地问:“妈妈长得好看吗?”
“你又不是没见过。”姐姐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弟弟,“妈妈走的时候,你也有三岁了,一点都不记得?”
她可是记得很清楚的。记得母亲上船那天伏在竹床上痛哭时耸动的肩,记得她穿的绿衣绿裙上钉有闪闪发光的小薄片,就像船舱的玻璃上倒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一闪一闪,是大海无穷尽的颠簸与悲恸。那汪洋的绿色看久了眼睛会盲,想忘也忘不了。
那一年,她四岁。
一个早慧的儿童多半是不快乐的。敏感,仿佛总是与伤感孪生。
母亲给她拍过许多照片,照片里的她大多不笑,圆头圆脑,有着怀疑一切的目光。唯一笑得很灿烂的一张,便被母亲很用心地着了色。照片上的她生得面团团的,穿着蓝绿色薄绸的衣裳,有着薄薄的红唇——然而她明明记得,那是一件T字形白绸领的淡蓝色衣裳,印着一蓬蓬的白雾——蓝绿是母亲后来的着色,那是母亲的“蓝绿色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