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都在打仗,每一分钟都有人死去,都有一个家庭、一个城市、甚至是一个朝代覆灭,在动荡的时局面前,个人的情爱显得多么渺茫而不可靠,正山盟海誓相许白头着,忽然“轰隆”一声,所有的誓言就都成了空话,海枯石烂倒成了现实。
在炮火、病痛、饥饿与死亡中,在十八天的战火围城里,张爱玲看到了最真实的人性,直抵灵魂的核心。
刚开战时,所有的学生们都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只听见机关枪“忒啦啦啪啪”像荷叶上的雨。因为怕流弹,下女不敢走到窗户跟前迎着亮洗菜,所以菜汤里满是蠕蠕的虫,学生们讥讽地抱怨:“战争也不用吃虫啊——起码可以先吃老鼠。”
菜是用椰子油烧的,有强烈的肥皂味,闻之欲呕——然而她也喝了下去,并且久了也便觉得肥皂也有一种寒香。小时候,她是连鸡汤里有药味也要挑剔的。可是现在,一切只好将就,没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齿也不介意。再饿两天,别说有肥皂味的菜,便是让她吃肥皂,怕也只好吃下去了。
后来,她住在教会里,缺吃少喝,也没被褥,晚上盖着报纸,垫着大本的画报——是美国《生活》杂志,摸上去又冷又滑。外国的人,外国的枪炮,外国的杂志,异乡的感觉格外重了,幸好还有《官场现形记》和《醒世姻缘》陪着她。饥饿的感觉就像养坏了的蛊,一点点反噬,饿到第三天的时候她已经觉得头晕身轻,空落落的像是热水澡泡得太久。夜里,胃像一只缝工粗糙的口袋样微微抽紧,她不知道自己挨不挨得到天明。
受伤的人在呻吟“妈妈啊——”,多愁善感的学生拉长了音抒情“家,甜蜜的家!”她不由也想起她的家,还有家人,母亲,姑姑,弟弟,何干,也有父亲。这时候他们都显得遥远而亲切,像无声电影,默默地各自动作,背景衬着老房子特有的昏黄灯光和缭绕烟雾,有种渺远的安全感。
她想,如果她死了,不知道他们那些人中谁会为她难过。她在战争中经历过那么多精彩的事情,又不知道可以向谁诉说。她倒是愿意同何干说的,但是自从她离家出走,何干就被继母辞退回了乡下,从此再也没有消息;或者将来会告诉姑姑,不过张茂渊是那样一个人,即使知道她差点挨了炸弹,也不会当作一回事。
到了第四天早晨,嬷嬷将所有人都叫到餐厅集中,说要和大家一起做祈祷,吃圣诞早餐。她这才想起昨天竟是圣诞夜。星形饼干、一盘盘的麦片粥、果酱、糖、炼乳,她和耶稣一起,经过磨难,迎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