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上奇人录 1(1)

尘埃落满,寂寞花开 作者:西岭雪


我的灵魂日日夜夜地追着张爱玲的影子飞,看到她穿着一件鹅黄缎半臂旗袍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前犹豫。门里透出馥郁的花香,还有一个老人的吟哦声,那是“画蝴蝶于罗裙,认鸳鸯于坠瓦”的鸳蝴派“五虎将”之一周瘦鹃老先生(其余四位是张恨水、包天笑、徐枕亚、李涵秋)的家。

门开了,有只蝴蝶从里面率先飞出来,仿佛招呼,然后才是一个小姑娘稚气的脸,她问:“你找谁?”

“是周先生的家么?”张爱玲微微颔首行礼,“我叫张爱玲,冒昧来访,请您把这个给他过目。”是她母亲的故交岳渊老人的推荐信,如今权作敲门砖。

稍顷,她被延入客厅——那是1943年的春天,她与周瘦鹃第一次见面。

案头宣德炉中烧着的一枝紫罗兰香,青烟袅袅,旁边是一只古香古色的青瓷盆,盆里是浅浅的清水,水面上漂着各色花朵,随季节不同——春天是玉兰,或者牡丹,或者杜鹃,夏天是整朵整朵的美人蕉,秋天是甜香诱人的桂花,冬天是腊梅香飘满室——都是花儿凋谢或者随风飘落到地上再被捡起的。

周瘦鹃是种花人,更是惜花人,从不在枝头采摘盛开的花朵。他常常轻轻地抚摸或是叩击着那瓷盆的边沿低吟浅唱,推敲一首新赋的诗词的韵脚和节奏。因此他写的诗,大多有花香,还有水盆的清音。

这天他正望着那紫罗兰香和水盆沉思,小女儿瑛匆匆跑上来,递过一个大信封来,说是有位小姐来访。信是黄园老人岳渊写来的,介绍一位作家张爱玲女士给他认识,希望同他谈谈小说的事。

他于是下楼来,那客座中的小姐听到楼梯响,立即长身玉立,站起来鞠躬,如同一个诚惶诚恐的女学生。在年近半百的周老面前,她的确也就是一个小学生——打小儿便读他的文字长大的。

周老答了礼,招呼她坐下,指着给她开门的女孩介绍:“你们见过了——这是我小女儿,叫瑛。”

爱玲惊奇地瞪大眼睛,说:“我从前的小名也叫瑛。爱玲是我母亲领我入学报名时随手填的名字。”她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闻名已久的前辈作家,瘦长的个子,清瘦的脸,清瘦的长袍,像一杆竹。她害羞地告诉他:“我母亲是您的读者,还给您写过一封信呢。说请您不要再写下去了,太令人伤感。”

“噢?”老人不置可否地笑了,这样稚气而感性的来信,于他是读得太多了,已经不记得。便是这样登门拜访的习作者,也实在是太多了,他见她,不过是给黄园老人面子,不得不敷衍一下,因问:“你从前写过些什么?”

“给《泰晤士报》写过些剧评影评,也给《二十世纪》杂志写过一些文章;中文的作品,就只从前给《西风》写过一篇《天才梦》;最近才又重新开始中文写作,写了两个中篇小说,是讲香港的故事,想请教老师。”说着,将一个纸包打开来,将两本稿簿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奉上。

周老接了,随手打开,先看了标题《第一炉香——沉香屑》,先就觉得别致,赞道:“有味。”接着笑着说:“不如把稿本先留在我这里,容细细拜读。”

这一次见面,他们谈了一个多钟头,方始作别,也算得上深谈了。

虽是初见,然而老人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个难得的天才。她身上自然流露出来的那种清贵之气,她举止言谈里的华美细致,都让他觉得一种莫名的兴奋与喜悦,仿佛面对一枝花,又仿佛我佛拈花一笑。

这天吃过晚饭,他照旧指挥着自己的几个女儿排着队把案台上、茶几上、架子上的盆景、盆花一个个搬到花园里去——这是周家姐妹每晚必做的功课,为的是让它们“吃露水”。

然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坐在书桌前挑灯夜读,将两炉香一气看完,一边看,一边击节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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