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那个诸事顺遂的春天我正好二十四岁,接下来却经历了一生的挫折。我可能永远都搞不明白:这是命中必有的一个关卡,还是无比老辣奸诈的江湖术士设下的圈套?我不知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也想不出以他的胸襟与气度,竟会如此卑鄙地加害后生。这个涉世不深的人对他是如此地信赖与忠诚,已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和家族事业托付与他。
起因是我在这个春天里患了一种罕见病症:下腹发烫以至于烧灼,焦躁难耐,极度渴望什么却又无以名状。我不知这是否因为过分沉迷典籍及其他。我的生活过于单调了,或者单调得还不够。我没法让自己安定下来,双目烧灼,长时间干枯无泪,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双泪喷涌。下体胀痛,牙齿磕碰,有时一连几天难以安眠。
邱琪芝看着我,沉默一会儿说:这是人生必要经历的一个阶段,趁着强烈的欲念还没有把你烧成一把灰,就赶快行动起来吧。这说到底这还要求助于他人,你自己是做不来的。好的“合作者”是这样重要,不可或缺,这需要是一些品质高尚的人;这些人可能个个都被误解,却又在所不惜,因为他们从心底明白要做什么。一旦开始了则容易许多,要顺藤摸瓜走下去。这中间少不了我的点拨,既不至于走火入魔,又不会劳而无功。那些好人会慷慨相助,只要你心存感谢就行。我实在等不及他的饶舌,就迫不及待问一句:“这些人是谁?”邱琪芝挠挠头皮,把垂到胸前的马尾辫轻轻荡开,回答:
“姑娘们。”
我的脸烧起来。我将后背转向他,心跳如鼓。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以前不知拒绝了多少桩婚事,因为这对我是一件极为审慎的大事。我的事业需要自己过一种严整的、白璧无瑕的生活。这一点季府人全都理解,他们每个人都领略过我这副严肃的面容和坚毅的决心,知道步入成年的老爷重振家族的雄心压倒一切。他们甚至怀疑我会终生不娶。当我说出这些时,邱琪芝给予严厉驳斥,说这是多么软弱肤浅的见识,这将让我付出巨大代价,也许要弄到前功尽弃。他试图以无懈可击的义理说服我,尽管得不到一声回应。仿佛他一切都了然于胸,不久就指派了一个“合作者”,当然,那是一位异性。
这个可诅咒的春天很快消逝得无影无踪,然后又是夏天和秋天。冬天来临时我的导师稍稍放松一些,在炭炉边促膝长谈,一边做出不乏严厉的指点。我发现自己走入不可穷尽的长路,面对了难以完成的任务。可对方还在奋力着鞭,仿佛已经到了关键时刻,稍有懈怠即前功尽弃。
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我已走得很远,走到荒漠深处,没有绿荫也没有水。我病了,一直咬紧牙关坚持,就像一个尾随骆驼的人。当骆驼趴下不动,我的死期也就到了。我相信自己一口上好的“马牙”就在那段时间里受到了致命损伤。我枯目大睁,渴望一滴甘霖垂下。我哀求导师:“我要停下,我真的不能再往前了。”
导师背对我,那根马尾辫纹丝不动,好像让我揪住它爬起,重新上路。他的沉默是因为要说的话全都说完,表示了深刻的绝望。
父亲在睡梦中出现了,他抚摸着我滚烫的额头、瘦瘦的脊背,托起僵蚕似的下体,长喝一声:“季府的死敌!”我醒来时冷汗四溢,一直盯着黑夜,想把他的背影唤回。他再也没有出现。
我在这个夜晚从头追寻与邱琪芝结识以来的每个细节,把他设定为三个形象:阴毒的复仇者;走火入魔的养生家;无私无欲的导师。我在三个角色间反复辨析,最后仍旧不能确认。他的一生太沉溺了,已经深不可测。如果他眼下将我当成了某种试验品,那也足够残酷。想到此汗水瓢泼一般涌出,简直要把人洗涤一番。
后来我终于清醒一些,睁开眼睛时正好是一个黎明。我在曙色里想着那个人,追忆那些醍醐灌顶的时刻。是的,就是这些时刻叠加一起,把一个意志坚毅的少年彻底改变了。感激和愤恨在这个早晨均匀地搅拌,让我十分痛苦。我最终还是告诉自己:停止吧。
也就是从那个早晨开始,我心里滋生出一个自囚的念头。